20250319

一則奇怪的伊索寓言

 

最近買了一本英譯的《伊索寓言》,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閑時隨便翻一頁來看一兩則寓言,也是生活趣味。今天讀到一則奇怪的寓言:

〈狼、狐狸與三句真話〉 

一隻可憐的狐狸落入了狼的魔爪。她哀求狼饒她一命,不要殺她,畢竟她已經年邁。狼說:「我以森林之神的名義發誓,如果你能告訴我三句真話,我就放你一條生路。」狐狸說:「第一,我真希望我們從未相遇!第二,我真希望我們相遇時你是個瞎子!第三,也是最後一句,我希望你活不過今年,這樣我們就再也不會相遇了!」

這則寓言沒有寫出教訓,但這不是奇怪之處,因為不是所有伊索寓言都寫出教訓;然而,這些沒有寫出教訓的伊索寓言,都不難看出教訓是甚麼,而這一則其中一個奇怪之處,就是看不出有甚麼教訓(至少我看不出、想不出)。狼為何提出「三句真話」的要求?狐狸說出的三句真話又能教訓讀者些甚麼呢?莫名其妙。

另一個奇怪之處是這則寓言好像沒完成。狐狸說出「三句真話」之後,狼怎樣做?放她走?還是食言,然後殺她吃掉?正是由於沒有結局,這則寓言沒有明顯的教訓。

最後,狼的「三句真話」要求,實在是太容易達到了。狐狸那三句話是「我真希望我們從未相遇」、「我真希望我們相遇時你是個瞎子」和「我希望你活不過今年,這樣我們就再也不會相遇了」,只要她真的有這三個希望,那麼這三句就都是真話。就算不是這三句,也不是其他描述自己心意的句子,要說出三句真話是易如反掌,例如「一加一等於二」、「狐狸不會飛」和「老弱的狐狸打不過兇猛力壯的狼」。既然這樣,狼不是存心放過狐狸嗎?要是這樣,何不乾脆二話不說放她走,反而費此唇舌?你說奇怪不奇怪。

這篇短文沒有甚麼深意,只是一個有趣的閱讀記錄。

20250221

AI 能取代這個嗎?


本月初在大學電郵裏收到通告,說加州州立大學宣布了一項重大計畫,旨在成為全美國首個且規模最大的、由人工智能推動(AI-empowered的大學系統。有些同事聞之大驚失色,認為這是大學準備以人工智能取代真人教學,即使不是完全取代,也會是大部份取代。雖然完全不知道何時落實及怎樣進行,已令不少同事恐怕會失去工作;另一些能跳出自身利益去想的,則悲觀地預測大學教育的質素會大大下降。

我不太擔憂失去工作,因為到全面落實這個計畫,應該也是我差不多退休之時矣;即使被迫早一點退休,也未必是壞事(我退休後可做的事太多了)。至於 AI 如何影響教育質素,我也沒有那麼悲觀。教育形式的改變難免,但改變不一定不好,甚至可能是進步;整體而言是好是壞,現時實在難說,端看實行的具體細節。當然,我們已看到 AI 的廣泛應用對學生學習的一些壞影響,例如百分百利用 AI 做功課、寫文章,而自己完全不思考;但這會否在日後改善,令學生善用 AI 幫助自己學習,仍是未知之數。

我較悲觀的看法,是 AI 的使用早晚令大多數人連基本的寫作能力也喪失,甚至造句也成為難事,正如鍵盤的使用令大多數人執筆維艱、字體醜陋。此外,我認為真人教學有一個重要元素是 AI 難以提供的;假如 AI 全面取代真人教學,這個重要元素便隨之消失。

這個真人教學的重要元素,就是 personal encounter。這個概念很難翻譯為中文,因為它的意思不只是人與人的互動和交流,而是在雙方都意識到對方是人、並以人待之的相遇、互動和交流,也就是猶太哲學家及神學家馬丁 · 布伯(Martin Buber) 說的 I and Thou 的 encounter。將來的 AI 會發展成怎樣,我們現在不能肯定,但我們和現在的 AI 的關係只能是 I-It,而不能是 I-Thou。

在 personal encounter,在 I-Thou 關係裏,一個獨特的個人與另一個獨特的個人相遇,互相發現,互相逐漸認識,令對方思考、行動、甚至有根本的改變,而自己也從而加強了自我認識。這個過程涉及人的心理構造與狀態,也涉及社會、歷史及文化背景,非常複雜,因此不容易順暢,更經常走歪路和造成傷害,卻是人生之為人生的主要部份。真人教育裏的 personal encounter,其實不過是人生裏 personal encounter 的一個範圍;在 AI 出現之前,我們根本不會想到教育可以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但 AI 令「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育」成為可能(也許將來的 AI 不單能獨立思考,更有個別的的性格和自我意識,到時候 AI 可以算是 persons,那麼 AI 教學便會有 personal encounter,有 I-Thou 關係,但這是將來的未知之數)。

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學是否一定不及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學?雖然我不肯定,但傾向於答「是」。那天在哲學導論的課堂上,講題是 "Why be moral?",一位學生表達了一個算是「離經叛道」的看法(大概的意思是他會為金錢出賣甚至害死好友),整個課堂頓時熱鬧起來;我看得出那位學生說的是真心話,對他說了一句 "I appreciate your honesty",而他報以帶點不好意思的一笑。這就是 personal encounter,豐富了他的人生,也豐富了我的人生,儘管只是微小地。

20250216

想像自己衰老

 

最近在臉書看到香港影星關之琳的一些短片,新製作的,都是短短十多二十秒,內容乏善可陳,但可以見到她的近貌。已六十二歲了,從前,這個年紀會被稱為「阿婆」,但關之琳看來仍然漂亮(當然是化了濃妝)。我猜想,以她這樣的美人,應該很難接受自己因老化而越來越沒有以往美麗、甚至變醜,因而極力保持美貌。她到了這個年紀而能保持到現在這樣,已很難得;可是,如果她繼續活下去,活到八、九十歲,終有一天失去美貌,到那時又如何是好呢?

本人相貌平庸,當然沒有這種憂慮,但如果我長壽,自然會衰老,會脫髮,會駝背,會臉容乾癟,會雙目無神采;最要命的,是腦力衰退,思考力大不如前。我不怕死,但得承認,我有點怕老,怕衰老不復壯年的巔峰狀態。

年輕時,我從不想到自己會衰老,甚至從不想到自己會死亡,儘管人人皆知人人都有一死。對,死亡是一定的,但衰老卻未必,因為可以在老去前撒手塵寰。衰老,是幸,還是不幸呢?以壽命長短言,老者壽命不短,是幸;然而,老到一個程度難免身體衰壞,那日薄西山步入漆黑的痛苦生活,如果是漫長的,又是不幸了

斯多葛學派(Stoicism)的實用人生哲學裏有一招,英文的講法是 "negative visualizaton",中文也許可以稱為「負面想像」吧。那就是經常具體地想像自己不願意發生的事,以磨練心靈,到那些事真的發生時,便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和心理能量去面對。我將這個方法應用到面對衰老:經常具體地想像自己視茫茫而髮蒼蒼、脫髮甚至禿頭、駝背、臉容乾癟、雙目無神采、腦力衰退、思考力大不如前。起初很不願意,想像出來的形象很難接受,但漸漸就習慣了。這個方法看來有效,到我有幸長壽,不幸衰老時,應該已完全做好心理準備,面對人生最後一個階段。如果我能與妻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就是幸上加幸了;不過,這沒有保證,所以我也要在這點上運用 negative visualizaton。

20241227

虛應與心倦

 

王維詩有「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之句,後者我自問做不到,但確實是越來越好靜了。以前經常邀請朋友到我家聚會,或吃晚飯,或開派對,或看電影,或喝下午茶閒聊,一個月總有幾次,樂此不疲。然而,後來越來越少這樣做,近年幾乎沒有;最享受獨自在家,在書房讀書寫作,在廚房烹小鮮炒家常菜,過兩口子簡樸的生活。幾年前的疫情固然是一個因素,不過,與其說是疫情所致,不如說是因疫情之利而乘便,減少社交,配合好靜的心境

問題是,我為何變得好靜?是年紀大了就自然如此嗎?看來不是,因為很多中老年人都喜歡熱鬧。對於自己為何變得好靜,本來沒有多想,但近日讀到周作人一封書信,忽有所悟,找到了解釋。那是周作人寫給孫伏園的,其中一段這樣寫:

我在濟南四天,講演了八次。範圍題目都由我自己選定,本來已是自由極了,但是想來想去總覺得沒有甚麼可講,勉強擬了幾個題目,都沒有十分把握,至於所講的話覺得不能句句確實,句句表現出真誠的氣分來,那是更不必說了。就是平常談話,也常覺得自己有些話是虛空,不與心情切實相應,說出時便即知道,感到一種惡心的寂寞,好像是嘴裏嚐到了肥皂。(1924年6月10日)

說話虛空,不與心情切實相應,可稱為「虛應」。我發覺,原來我是厭倦了虛應,所以才好靜。社交應酬,現在對我來說,主要就是一個「倦」字,是心倦,而心倦是虛應帶來的。

從前也有很多虛應,為甚麼不覺心倦呢?也許是由於年輕力壯時精神向外,在不同方向擴展,虛應是無可避免的小支路;在大道上走得起勁,小支路便不會倦人了。中年以後,我的精神越來越向內,自察自省,要求說話行為都不虛耗自己,盡量活出完整真實的我;於是越來越不願意虛應,避不了的,便容易引起心倦的感覺。

這也能解釋我為何喜歡使用臉書。雖然我倦於虛應,但仍然喜歡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在臉書上表達,不但可以真切地表達,而且不必虛應——不想回應的留言,可以索性不理會。

周作人那個「嘴裏嘗到了肥皂」的比喻真貼切。儘管我未嚐過肥皂,但相信口感和味道都是不好受的虛應的說話,就算聞者感到「香氣」,說者可能比味同嚼蠟更難受,因為嚼蠟也許還可以同時訴苦,但嚼肥皂時卻要裝作很樂意。

20241124

政治與朋友


剛得知退休不久的同事 Rob 去世了,而且已是幾個月前的事。死訊為甚麼那麼久才傳到系裏?原來 Rob 臨終前囑咐不要通知大學與哲學系,是輾轉相傳我們才知道,並從而得知他患癌多時,死於癌症。他死時未到七十歲,以現在的標準,算是早逝。

我想,Rob 這樣處理自己的死訊,多少是由於對系裏的同事有點怨恨,可能包括我。我和他並沒有交惡,起初幾年還交往頗密,一個月有幾次相約到餐廳吃午餐或晚餐,偶爾還一起聽音樂表演,因為我們都愛聽古典音樂及爵士樂。他對我很好,曾經旅遊後特意帶回一瓶酒送給我。儘管 Rob 的音樂口味和我的不盡相同(例如他看不起柴可夫斯基和普契尼,我卻喜歡),哲學見解亦大異(例如他認為形上學很無聊,我卻認為重要),我們聊天時倒也算有趣味。此外,我對 Rob 心存感激,因為當年申請教席時,到最後兩位申請者二選一,他認為我較優秀,出力為我拉票(我當然是後來才得知)。我總覺得,假如沒有 Rob 為我拉票,我很可能便得不到這個教席(差不多二百人申請,而與我競爭的那位已出版了一本書)。

然而,我們後來日漸疏遠,到他去世前的幾年,一年也見不到兩三次面,而且還是在系裏碰到的(我們的教學時間幾乎沒有重疊,所以碰上的機會很少)。為何如此?其實不是故意疏遠,而是越來越話不投機。我起初不知道,後來才發覺他在政治上非常保守,甚至有恐同傾向(我不肯定他恐到甚麼程度,所以只寫「傾向」)。完全不談政治,不就可以繼續交往嗎?我本來也是這樣想,而且身體力行,見面時隻字不提政治;可是,最後還是避無可避,因為他的政治見解仍然表現在其他方面,例如系裏的行政事宜。有幾次開會我便和他意見不合,雖未鬧至不愉快,但已生嫌隙。日漸疏遠,是必然之事。

我說 Rob 對系裏的同事有點怨恨,是由於他是唯一的保守派,意見經常被其他同事壓倒。在系裏,他相當孤立,儘管同事們對他的態度是友好的,是保持距離的那種友好。

政治觀反映價值觀,因此,政治觀相反的人難以深交(不是沒有可能),也是自然的事。對於 Rob,我感到可惜,但也無可奈何。我因為政治而疏遠的朋友,不止 Rob 一個;幾年前一位交往多年的好朋友因為政治而與我決絕,我更感可惜,但同樣是無可奈何。

20241029

馬可 · 奧理略與沈從文



這篇文章也許屬於標題黨,因為我不是要比較馬可 · 奧理略(Marcus Aurelius)與沈從文的思想(兩者風馬牛不相及),而只是記錄一個看書時偶得的聯想。

這個學期的哲學導論課,我修改了內容,新增的包括斯多葛主義(Stoicism),指定讀物是馬可 · 奧理略《沉思錄》的卷二和卷三。備課讀到卷三第二節時,有個意想不到的聯想。引起聯想的是這幾句: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甚至是那些伴隨著別的事物而生的東西,其本身也有令人愉快、吸引人的一面。比如,烤麵包的時候麵包的表皮會出現開裂,這些開裂的部份雖然有悖於麵包師的初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是美的,而且以其特有的方式使人垂涎欲滴。再比如無花果,當它熟到一定程度就裂開了口;還有橄欖,當其成熟幾近腐爛的時候卻給人一種特殊的美感。再如玉米低垂的穗,獅子的濃眉,野豬嘴裏的涎水,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遠遠談不上甚麼美,但如果認真審視一下仍不失為一種裝飾,讓我們覺得愉快。(尹耀中譯)

讀到這裏,我不期然想起,早陣子看沈從文《湘行書簡》,有一段頗能觸動我: 

這時我們的船正在上行,沿了河邊走去,許多大船同木筏,昨晚停泊在上游一點的,也皆各在下行。我坐在艙中,就只聽到水面人語聲,以及櫓槳攪水聲,與櫓槳本身被推動時咿咿啞啞聲。這真是聖境。我出去看了一會兒,看到這船筏浮在水面,船上還揚著紅紅的火焰同白煙,兩岸則高矗而上,如對立巨魔,顏色墨綠。不知甚麼地方有老鴉叫著出窠,不知甚麼地方有雞叫著,且聽得著岸旁有小水雞吱吱吱吱的叫,不知它們是種甚麼意思,卻可以猜想它們每早必這樣叫一大陣。這點印象實實在在值得受份折磨得到它。(〈鴨窠圍清晨〉)

究竟這一段有甚麼特別,以致能夠觸動我呢?我想,應該是沈從文那種對身邊事物的敏銳觀察和感應,在平凡處看出不平凡,令個人的經驗世界豐富和多彩起來。水聲人語,一般人聽來平常不過,沈從文卻聽出了一個「聖境」;船上所聽所見,他並不全都明白,卻全都令他神往,甚至認為「值得受份折磨得到」那樣的經驗。這樣的人,有飽滿的心靈,充實的人生體驗,不必做出甚麼大事來,也夠資格說一句「我不枉作為一個人而活過了」。

我已竭力說出我對沈從文那段文字的感受,但還是覺得未能完全表達;也許是辭不達意,也許是辭難達意,我不肯定。讀到馬可 · 奧理略那段引文時,我聯想到沈從文描寫船上所聽所見,立即心裏說:「沈從文不就是這樣嗎?只不過是觀察對象不同而已。」兩人相隔差不多二千年,由我這個讀者的聯想,而產生他們都不知道的契合,當真美妙得很。

20240930

作文與教書

 

魯迅在《兩地書》這樣寫:

但我對於此後的方針,實在很有些徘徊不決,那就是:做文章呢,還是教書?因為這兩件事,是勢不兩立的:作文要熱情,教書要冷靜。兼做兩樣的,倘不認真,便兩面都油滑淺薄,倘都認真,則一時使熱血沸騰,一時使心平氣和,精神便不勝困憊,結果也還是兩面不討好。

這個說法,我覺得相當奇怪,因為與我的自身經驗恰好相反:我不但作文時冷靜,教書時熱情,而且不感到兩者有任何衝突。魯迅說的「兼做兩樣」,只是說兩樣都做,並不是同一時間做兩樣——那是不可能的。教書時教書,作文時作文,可以互不相干(但也可以有關係);那麼,即使作文和教書的情緒相反,亦不致互相干擾吧。

魯迅說的「做文章」或「作文」,指的是文學創作,這從他接著寫的便可看出來:「看外國,兼做教授的文學家,是從來很少有的。」是否文學創作就必得熱情呢?那也未必,看個人而已。不會沒有冷靜地創作的文學家吧?至於冷靜創作的文學家多,還是熱情創作的文學家多,則不得而知,要有充分的資料或數據支持,否則就是妄斷。至於外國「兼做教授的文學家,是從來很少有的」,魯迅那個時代如何,我沒有查究,不清楚,但現在的情況,以我所知,兼做教授的文學家不少,有很多還是詩人。

我無論寫哲學論文或寫文學創作類的東西,都是冷靜的;只有跟人家筆戰而寫文章時,才會激動,或是心頭有氣,或是擊倒對方之心太切,內心難以平靜。也許魯迅說的「作文要熱情」,主要是由於他寫的文章大多有「戰鬥性」吧?然而,就算是論戰文章,也不難想像有人可以寫得心平氣和。還是那句,看個人而已,因人而異。

那麼教書呢?我認為一般而言,熱情比冷靜好,因為熱情較容易感染和打動學生,令他們留心上課,亦較容易有互動。當然,這只是我累積個人經驗而得到的結論,不會斷定冷靜教學就不會有同樣的效果。

假如魯迅說的「作文要熱情,教書要冷靜」只是他個人的情況,那我便沒話可說,但他似乎認為這是一般的道理。另一個可能是,他那個時代的社會環境和文化氛圍令他有這個看法和感受,也許他同時代的人大多會同意他?這值得思考。至少,許廣平在回魯迅這封信時,便沒有反駁「作文要熱情,教書要冷靜」一說(許廣平在《兩地書》裏有不少不同意魯迅之處)。

20240831

人形顛倒


傅斯年在一則隨感裏有幾句話深得我心:「社會中製造各樣人形顛倒,各個人物的權威就是名。名是一種偶像。把它看破,一文錢也不值了。」(見《傅斯年札記》,商務印書館 2019,頁十三)

「名是一種偶像」,說得再好不過了。能夠成為偶像的名,是美名,因此才有「人物的權威」。惡名昭彰的人,例如希特拉,不是也有人崇拜嗎?是的,但這些崇拜者也必然從惡名昭彰的偶像身上,看到非凡的「優點」或吸引他們之處。然而,我認為傅斯年說「名是一種偶像」,重點不在有名的人受崇拜,而在名是「社會中製造」的「人形顛倒」;而「社會中製造」的意思,不一定是有些人刻意營造,也可以是社會環境和事件所形成。

所謂「人形顛倒」,指某些人的公眾形象不符合現實,有誇大、縮小、甚至與現實相反的成分。這不是說所有出名的人都名不副實或浪得虛名。可是,就算是名副其實的名人,一般而言都會被大大美化,種種缺點被掩蓋;若缺點難以否認,也被「瑕不掩瑜」或其他說法淡化。

我說「 一般而言」,因為不肯定完全沒有名人是公眾美好形象與真實品質若合符節的。也許有,但有也是極少數,因為美好形象總是簡單分明的,而真實的人必定有多個複雜糾結的面向,要兩者完全吻合,難乎其難。

傅斯年說「把它看破,一文錢也不值了」,應該是從崇拜者的角度看,而且是誇大了的說法。如果你明白到有美好公眾形象的名人是「人形顛倒」,便不會那麼看重名人,保持警惕,不被迷惑,但也不至於視名為一文不值。如果從名人的角度看,由於名能帶來利,就算明知自己是「人形顛倒」,但只要重利,就會重名,就更加不會視名為一文不值了。假如不重利呢?那還有名能滿足的虛榮感,這是很多人都有的,因此,不好名並非容易的事(當然,出名也有種種麻煩,但這個我不多說了)。

最令人慨嘆的,是有美好公眾形象的名人一朝不慎,露出一直掩藏得很好的大缺點,陡然跌下神壇,光環盡失,甚至身敗名裂,抬不起頭做人。

20240718

一個駭俗的故事

 

我喜歡看短篇小說,因為可以在餘閑很快看完一篇,也因為上乘的短篇能精準地捕捉眾生相。最近讀了不少莫泊桑的短篇,其中一篇堪稱駭俗。

這短篇只有六七頁,寫一個火車上的場景。原文題目是 "Idylle",英譯 "Idyll",李青崖譯作「田園小曲」,王振孫譯作「田園詩」。"Idyll" 指描寫鄉土田園的短詩,可以引申到音樂和繪畫。「田園小曲」比「田園詩」是較高明的翻譯,因為故事沒有詩意,但可以稱為一個小插曲(比喻義)。

故事非常簡單。列車開往馬賽,車廂裏一個胖女人和一個瘦而黝黑的年輕男人對面坐著,看來都是鄉下人,兩人並不相識。作者沒有明言,但從上下文可以推測車廂內沒有其他人。女人昏昏欲睡了一陣,好像突然醒來後,便拿出一個盛載食物的籃子,大吃一頓,吃了麵包、雞蛋、杏子,還喝了葡萄酒。男子瞧著她吃,兩眼盯住,雙腮下陷,嘴唇緊閉。

女人有點不舒服,鬆開了短上衣,解開裙袍的扣子,上衣胸部的隙縫中露出了一點內衣和皮膚。然後兩人開始閒談,發現原來是鄉鄰;女人在馬賽當奶媽,男人到那裏去找工作。女人感到越來越不舒服,道出原由:她應該一天餵三次奶,但從昨天起就沒有給過奶,現在胸脯像被大石壓住,呼吸困難,昏頭昏腦,渾身無力。她還說只要壓一下,奶水就會像噴泉一樣噴射。

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了一會,他們看見站上一個婦人抱著在哭的小孩,女人說那個孩子能解除她的痛苦,假如能讓她餵奶,她願意出五法郎,儘管她掙錢不易。她忍不住呻吟說:「我撐不下去了,我覺得我快沒命了!」接著不自覺地完全拉開了上衣,露出了右邊的乳房;她不以為恥,還繼續嘆氣說:「唉,我的天主!唉,我的天主!我該怎麼辦呢?」

這時,男人終於出聲,結結巴巴地說:「也許…… 太太…… 我可以幫你…… 幫你解除痛苦。」讀到這裏,我已估計到往下的情節,禁不住心想:「不是吧!」果然,男人去吮吸女人的奶水,女人也樂意讓他吃,吃完一乳房再吃另一乳房。女人解除痛苦後多謝男人,而男人以感激的語氣回答:「該我謝謝您,太太,我已經有兩天沒有吃東西了!」

這無疑是個古怪的故事,簡直匪夷所思,卻又好像合情合理。此外,故事雖有女性身體的描繪,卻一點色情的成份也沒有(至少我讀時沒有任何色情的感覺),寫的是一個簡短的人間慘象。

20240628

知死之將至

 

那天,與兩位年長的朋友在三藩市機場附近一間中式酒樓吃午飯,其中一位已八十多歲了,另一位也差不多八十。這次說好是他們請客(因為我太太幫了他們一個忙),他們迅雷不及掩耳點了滿桌子的點心,還有乾炒牛河。我們不吃點心久矣,這間水平不錯,乃大快朵頤。

談笑甚歡之際,我留意到兩位長者朋友回過頭望了望酒樓另外一邊,那是一個被屏風隔開的空間,距離我們的桌不遠,幾個屏風並不緊接,可以看到裏面的情形。原來是一個私人聚會,有四五桌,只要稍為觀察,便知道是華人葬禮後的解穢酒,尤其明顯的是有一個大屏幕顯示去世者的遺照。

兩位長者朋友看到是解穢酒後那微妙的表情和身體語言,令我明白到,此情此景迫使他們想到自己已是「死之將至」的年紀,不久也會是解穢酒的「主角」。我感到那是一種「想逃避卻又揮之不去」的意識所引起不安和焦慮。我迅速引起話題,把他們的注意力轉離那「死亡陰影」。

假如我能活到八十多歲,相信到時對「死之將至」也會是相當敏感的,因為我現在已不時想到死亡。我不怕死,但由於非常幸運地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而且還有很多事情想做,我渴望能健康地長壽;然而,無論多長壽,終歸也要死。當我肯定自己餘下只有數年光景時,那惶恐不安是難免的。不是怕死,而是不想死,這是有分別的。怕死而不得不死,那情緒是恐懼;不想死而不得不死,那情緒是遺憾或不甘。

兩星期前臨別台灣時,跟兩位朋友吃晚飯,談到死亡,他們不約而同說相信人死後不是灰飛煙滅,而是以某種形式繼續存在。換句活說,他們相信有來生(afterlife) 。我不相信,因為沒有理由相信。一了百了,灰飛煙滅,或者更加容易理解,也更有理據支持,但也斷絕了「繼續生存」的盼望。不過,另一方面,假如死後的生命跟現世的完全不同,又或者「再生」後會完全忘懷今生,這樣的 afterlife 是不會平息我那「不想死而不得不死」的遺憾或不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