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31

2014年想讀但未讀的十本書


剛看到姚崢嶸寫的〈2014年想讀但未讀的十本書〉,覺得比起寫讀過的十本書更有意思。愛讀書的人總慨嘆想看的書遠遠超過自己有的看書時間,不得不有所取捨,有些是忍痛割愛,有些是暫且放下,都各有因由。既然有意思,我不嫌效顰,也來寫我的十本吧!(次序隨意;有趣的是,我的書單上有兩本跟姚崢嶸的相同。)

(1)  陳鴻祥,《王國維全傳》

這本書是到海寧旅遊時在王國維的故居買的,本來打算回家即讀,可是後來讀了兩三章便擱在一旁。不是書寫得不好看,而是太大部頭(六百多頁),一時氣餒,便被其他書吸引開去了。王國維是一位我特別感興趣的人物,這書始終是要讀完的。

(2)  Thomas Hurka, The Best Things in Life

英美哲學少講人生問題,我認為是大大不該。這本書是朋友推薦的,作者乃多倫多大學的哲學教授,講的正是人生中有甚麼真正值得追求;我看過目錄和前言,認為有趣,而作者的行文亦平易近人,應是一本看得舒服的書。

(3)  Thomas Piketty, 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這是 2014年的熱門書,本來和幾位同事(來自不同學系的)說好開讀書組,一起硬啃這本巨著。可是,我們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後來不了了之,而我自己也提不起勁獨力看;書評倒讀了好幾篇,最後決定知個梗概便算了。

(4)  Arthur Danto, What Art Is

這是 Arthur Danto 的遺作,是本小書,只有百多頁,本來打算讀,也相信不用花太多時間便可讀完;然而,書買了之後一直放在那裏沒有看,也許是今年事多,沒閒情思考「甚麼是藝術?」這個我雖然有興趣卻又未至於念念不忘的問題。

(5)  李懷宇,《許倬雲談話錄》

這是史學家許倬雲的口述自傳,講的主要是他的成長和求學經歷,由李懷宇筆錄,書的下半部是李懷宇的延伸寫作。我在網上讀到此書的節錄,覺得非常有趣;我的胡適熱還未退,多看兩三本關於胡適的書後便會讀這本。

(6)  Saul Kripke, Reference and Existence

Kripke 的 Naming and Necessity 是英美哲學界必讀之作,這本是姊妹篇,同樣是根據 Kripke 的演講整理出來的;Naming and Necessity 早在 1980年便已出版,這本書卻等要到 2013年,距離當年的演講整整四十年!這本書遲早會讀,也許用來做教材是最佳的閱讀方法。

(7)  Atul Gawande, Being Mortal: Medicine and What Matters in the End

這本書講生死問題,作者是醫生,他的書我未讀過,但老婆大人幾年前讀過他的 Complications: A Surgeon's Notes on an Imperfect Science,讚不絕口,說內容豐富和寫得十分有趣。這本書我有興趣看,但同時又有點不自覺地拖著不看,這也許多少反映了漸老的人對死亡問題的態度。

(8)  Eric Steinhart, More Precisely: The Math You Need to Do Philosophy

雖然哲學不要求很強的數學訓練,但哲學裏運用到數學的地方也不少(例如邏輯哲學、知識論、形上學、和科學哲學);我的數學底薄弱,一直引以為憾,這本書對我來說是上佳的「惡補書」。明年今日之前,我一定把這本書讀完。

(9)  錢穆,《師友雜憶》

本來打算暑假時讀這本書,卻因各種原因沒有做到。我年青時視錢穆為追不上時代的舊派學者,後來因各種機緣而多讀了他的書,並轉為佩服他的學問。這本書也是遲早會讀的。

(10) Leo Tolstoy, War and Peace

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我讀了《安娜卡列蓮娜》(讀英本)和《復活》(讀中譯本),卻始終不能「的起心肝」讀《戰爭與和平》;想起上個月到中大的演講是關於托爾斯泰的,不禁慚愧。然而,我卻不敢誇下海口,說 2015年會讀了這部小說。也許這本書會年年列在「想讀但未讀的十本書」上?

20141230

不要做個齷齪之人


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丈夫》深刻生動地描寫了一個典型的「齷齪之人」,故事非常簡單,講述一個生活乏味、無甚成就可言的低級稅務官如何無理地對待在舞會裏暫享快樂的妻子。

這位丈夫年青時可能有過精彩的日子,讀過一些文藝和政治評論著作,並時常唱歌,可是,現在他自我介紹時只會說自己是稅務官,其他一概不提。有天某騎兵團要在他住的小縣城過夜,縣城裏的太太小姐們看著那些英武的騎兵,決定為這「盛事」辦一個跳舞晚會。舞會那晚,太太小姐們與騎兵翩翩起舞,可是,有趣的是:

「她們的父親和丈夫退到遠遠的後邊去,擠在前廳寒傖的飲食部旁邊。那些司庫員啦,秘書啦,管理員啦,都生得乾瘦,害著痔瘡,舉止笨拙,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像樣,因而不肯走進舞廳,光是遠遠地看著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們跟那些手腳靈活和身材勻稱的中尉們跳舞。」(《契訶夫小說全集 5》,汝龍譯)

本來自慚形穢也沒甚麼的,自己退到一旁,讓妻子或女兒享受這快樂的時光便可。然而,稅務官不止於自慚形穢,看著妻子在跳舞時「全身表現出癡迷和歡樂」,他便「心裏不痛快」;這「不痛快」並不是單一的情緒:

「種種淺薄的感情像老鼠似的猬集在他心裏,有嫉妒,有煩惱,有受了傷害的自尊心,也有由於常喝白酒,長期過著停滯的生活而往往在小官們心裏產生的那種狹隘的內地人憤世嫉俗的心理。」

他終於忍不住走到妻子面前,當著她的舞伴要求她立刻跟他回家去 --- 沒有給任何理由。妻子起初不願意,但稅務官威脅會大鬧一場,妻子只好依從。契訶夫這樣描寫稅務官的齷齪心理:

「回想她在俱樂部裏那種快活神情惹得他多麼生氣,感到這種快活如今已經煙消雲散,他的心裏不禁洋洋得意。他高興了,滿意了,同時卻又覺得還缺點甚麼。他很想轉身回到俱樂部,設法鬧得大家都掃興和難堪,讓大家都領會到這種生活多麼渺小可憐,平淡無味,只要他們在街上摸著黑走路,聽見腳底下的爛泥咕唧咕唧,知道明天早晨醒來,沒有別的指望,只好仍舊喝酒打牌,他們就會明白這一點的。啊,那是多麼的可怕!」

為甚麼我形容這種心理為「齷齪」、形容稅務官是「齷齪之人」呢?「齷齪」一詞多義,有「骯髒」的意思,也可以用來形容品行,嚴重的指卑劣低下,稍輕的指器量狹小、眼光限於利害得失、並且受自我中心的情緒支配;我用的是最後一個意思,這也與「齷齪」一詞的本義較為相應 --- 「齷齪」本來指牙齒緊密相連、不留半點空間,可以用來比喻容不下任何令自己不舒服的東西(有如食物碎屑留在牙縫裏)。

齷齪之人不一定社會地位低下、一事無成、沒有學識、或生活不如意。歸有光《亡友方思曾墓表》云:「與其客飲酒放歌,絕不與豪貴人通;間與之相涉,視其齷齪,必以氣陵之。」可見有錢人之中,亦有齷齪之人;甚至有學識的人,也可以符合上述「齷齪」的三個條件:器量狹小、眼光限於利害得失、並且受自我中心的情緒支配。這種人,往往以己度人,像那稅務官,以為別人的生活一定像自己的那麼沒意思、沒趣味。

為甚麼不要做個齷齪之人?理由很簡單,契訶夫上述那個短篇亦間接表達了:因為齷齪之人會令世界多添不愉快 --- 自己的不愉快和別人的不愉快,而後者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20141227

蔡東豪與《立場新聞》: IBE 練習


這兩星期關於蔡東豪和《立場新聞》的文章,也許有人已嫌太多,無論是罵是護,似乎可以講的都有人講了。我這一篇,試以 inference to the best explanation(又稱 'abduction',以下簡稱 'IBE')來評論,希望能合情合理之餘,還有點新意。不喜請插,厭者勿看。

IBE 是一種推論方式,簡略而言,其原則如下:對於某一事物或現象,如果有超過一個可能的解釋,我們應該接受最好的那個解釋;所謂最好的解釋,一般的標準是最簡單直接、最符合我們已有的知識、和最能解釋其中的細節。讓我先舉一個簡單的 IBE 例子,然後才應用到蔡東豪和《立場新聞》一事;為了論述方便,我會用 'explanandum' (指被解釋的事物或現象)和 'explanans'(指用以解釋的假設、說法、或理論)這兩個詞語。

Explanandum:一位我不認識的漂亮女生迎面而來,忽然向我友善地點頭,嫣然一笑。

Explanans 1:那是我曾經教過的學生,她認得我,我卻記不起她。

Explanans 2:我儀表不凡,很有吸引力,漂亮女生對我頓生好感。

Explanans 3:那是電視台「偷拍鏡」之類的節目安排,想拍下漂亮女生引來的反應。

Explanans 4:漂亮女生乃外星人假扮地球人,在做實驗研究地球人的心理和行為。

毫無疑問,explanans 1 是最好的解釋,我應該接受,否則便不合理。

好了,說到蔡東豪和《立場新聞》,事情當然複雜得多,而我亦沒有任何內幕資料;以下不過是本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原則來評論。蔡東豪以「我恐懼、我誤判、我愧疚」為由結束《主場新聞》,對於他復出搞《立場新聞》,不少評論都集中在他當日的的恐懼和誤判。

Explanandum:蔡東豪因恐懼和誤判而結束《主場新聞》,卻半年不足便復出搞《立場新聞》。

Explanans 1:令蔡東豪恐懼的因素已消失(或至少減弱),他亦認為已有更好的判斷和計劃,壯志未酬,於是決定重張旗鼓,延續被逼中斷的志業。

Explanans 2:蔡東豪依然恐懼,但認為已有更好的判斷和計劃,想到搞網媒能帶給自己的種種個人利益,終於不顧恐懼,唯利是圖。

Explanans 3:蔡東豪依然恐懼,也未有更好的判斷和計劃,只是神經錯亂,忽發奇想,臨急招兵買馬,豁出去了。

Explanans 4:蔡東豪已被收編,所以不必恐懼了,也不必有更好的判斷和計劃,復出搞《立場新聞》只是替中共在香港維穩。

有些人可能會認為 explanans 4 是最好的解釋,但問題在於《立場新聞》主要仍舊是《主場新聞》的班子,再加上董事會有吳靄儀和練乙錚等爭取民主的有影響力人士,如果這是維穩之計,未免兵行險著得太匪夷所思了。Explanans 1 比起 Explanans 2 (搞網媒可以賺大錢?)和 explanans 3 (蔡東豪神經錯亂?)也是較好的解釋,因此,我接受 explanans 1。

也許還有其他可能的解釋是比 explanans 更好的,只是我想不到;然而,這個小小的 IBE 練習,至少可以提醒大家應該客觀地比較不同解釋的優劣,不要先認定某一解釋為真,然後不顧一切反對其他解釋。

20141223

從派對談到科學與文學


早兩天我家開了個派對,參加的人不算多,只有十多位朋友,但氣氛非常好,大家都玩得十分開心。

我家開的派對有兩種,第一種是離地象牙塔分子的知性狂歡:一起看藝術電影然後各抒己見、哲學讀書組的聚會、或為特定題目而設的交流會。我說這些是派對,因為例必有吃有喝,而喝的例必是有酒精的飲品;酒酣耳熱,高談闊論,雄辯滔滔,有人忽有所悟,有人若有所失,然而,最後大都盡興而歸,這不是派對是甚麼?

第二種是貨真價實、左鄰右里式的吃喝玩樂派對,只談風月,不論政經大事,更不會一臉嚴肅地討論科學、哲學、文學、音樂、電影等「悶死人」的題目;除了大吃大喝,嘻嘻哈哈,互相取笑,還會打麻將或玩撲克牌(我其實不喜歡打麻將,也不喜歡玩撲克牌,但有時要捨命陪君子,我也不介意),以小賭怡情之心,共享人間易得之樂。

我的朋友中,參加第一種派對的,隨時可以參加第二種派對,亦能從中得到樂趣;可是,參加第二種派對的,卻有不少對第一種派對完全沒有興趣,這是他們的損失。後者大多是華人朋友,他們雖然受過高深教育,有些是博士教授,但讀的都是些腳踏實地的有用學科(例如會計學或管理學),對離地象牙塔式的知識敬而遠之。

這兩種派對就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每個世界的視點和經驗都有限制;能夠接觸和進入不同的世界,眼光才會闊,亦較容易養成能容納異見的器量。所以說,多去些不同類型的派對,是好事。

這令我聯想到一些讀科學的人對文學沒興趣,甚至嗤之以鼻,認為那不過是浪費時間的矯情想像;也有些讀文學的人嫌科學太過不涉人間煙火、冰冷無情,甚至視科學為理性霸權,能窒息人豐富的情感和想像。事實上,科學與文學並不互相排斥,讀科學而涉獵文學,或讀文學而兼懂基本的科學,這才是正道。

馬奎斯《百年孤獨》裏的小鎮書店老闆乘火車遷回老家,他堅持攜帶三大箱多年寫作的文稿,放在旅客車箱裏;可是,火車列車員不允,兩人便爭吵起來。後來列車員終於讓步,書店老闆概嘆說:「等到人類坐一等車廂,而文學只能擠在貨運車廂的那一天,這個世界也就完蛋了。」其實,他應該說:「等到人類坐一等車廂,而文學和科學著作只能擠在貨運車廂的那一天,這個世界也就完蛋了。」

哲學比較特別,可以說是在科學和文學之間,但也是不應該只能擠在貨運車廂。我自從轉讀哲學後,也沒有停止過閱讀文學作品,後來連科學也逐漸涉獵多了,發覺視野的確比從前擴闊了很多。今天,我就讀了一篇知識論的論文,聽了一個關於時間的科學講座,還看了一個契訶夫的短篇,感覺就好像是去了三個得到不同樂趣的派對。

20141219

「反疫苗教」的香港區傳道人


歐美的反疫苗運動(the anti-vaccine movement)沒有停息的跡象,而根據醫學期刊 Pediatrics 一項最新研究,那些關於疫苗的正確訊息,無論理據有多客觀多有力,都無法改變反疫苗人士的錯誤觀念,甚至會令他們反疫苗之心更強!有人將反疫苗運動比作一個 cult,不無道理,因為反疫苗運動有明星級的推動者,例如美國的 Jenny McCarthy,像是教派的傳道人;追隨者則信心堅定不移,對於任何不利自己立場的證據,都不為所動,可以用似是而非的說法來反駁,就算要訴諸各種陰謀論,亦在所不惜。

「反疫苗教」已傳到香港,而樂評人林綸詩和作家湯禎兆合著的反疫苗書《素人父母》一出版,兩人便儼然成為「反疫苗教」的香港區傳道人了。「傳道人」一說,絕非生安白造,林綸詩自己早兩天在《明報》發表的文章〈作為父母的覺醒 〉就這樣說:

『有時會想,若能令少一個人打針,已是積了點福。在我眼中的「傳教」計劃,很多醫師更是天天行善 --- 不單呼籲別打針,更是嘗試扭轉毒針帶來的害處,髗底療法、順勢療劑、中藥針灸,醫的方法都是以疫苗創傷作基點才能成事的,在這個平行時空,沒有人爭論疫苗是否有害,並已着手事後工作 --- 另一邊廂,反疫苗卻仍是「滅絕人類」的所為。』

她有「傳道」計劃,目的是行善積福,卻要忍受別人指責她推動的是「滅絕人類」的所為 --- 這種語調,真是充滿宗教情懷啊!

然而,疫苗是否真的如這些反疫苗人士所信的是毒針,須要用客觀的方法判斷;他們的「宗教情懷」,卻正正是客觀判斷的障礙物。因此,這些「反疫苗教徒」很多時候連基本的批判思考也做不到,隨便接受傳聞證據(anecdotal evidence)、以偏概全、和混淆先後與因果(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林綸詩以下這幾句,就是最佳例子:

「為何大家不能聽無數母親的話,而只去信專業、科學呢?一切都在我們眼前發生。有父母說,打針後,孩子性情大變;有父母說,早產的孩子吃得多抗生素,面愈來愈青,反應也愈來愈慢。[...] 那支一歲 MMR 針令我這位新手媽媽覺醒了。孩子發燒,看中醫,毒至肝、肺、腦袋、中耳,吃十四劑藥後,紅疹發至全身表面,針毒就在眼前。」

有些事實,只要稍動腦筋,便不會犯這些「反疫苗教徒」所犯的謬誤。林綸詩說:

「大家說反疫苗者破壞社區免疫力,傳染病爆發時,染病者卻多是有接種者。」

這是事實,她只是指出而沒有加以解說,但她既然以此作為反疫苗的論點,言下之意應該是「疫苗根本無效,否則傳染病爆發時,染病者便不會多是有接種者了」。可是,由於絕大多數人都接受了各種疫苗注射(至少在歐美及其他先進地方是這樣),這個事實是意料之內的,完全不能證明疫苗無效,而且是個很容易理解的事實:沒有疫苗能百分百防禦相應的傳染病,假設接種某疫苗的人中有百分一仍會染病,並假設某十萬人的社區只有一百人沒有接種這疫苗,那麼,這傳染病爆發時,即使這一百人全都染病,人數仍會遠遠不及那十萬人中的百分一(即一千人);然而,受惠於疫苗的人,卻以萬計。

我沒有那麼黑心,希望那些反疫苗人士的子女染上可怕的傳染病;另一方面,想到反疫苗運動會增加傳染病爆發的機會,無辜禍及那些接種了疫苗的小孩子(記著,沒有疫苗百分百有效),我便心有不忍,因而成文。

20141215

投緣何必氣質同


創馥的新書《黑格爾新釋》剛出版,他說已寄了一本過來送我,感謝之餘,亦期望快點讀到他對黑格爾哲學的詮釋。說來慚愧,黑格爾的著作,我從沒讀過,只是很久以前讀哲學史時看過一些二手資料,依稀記得當年的印象是「這樣的哲學太天馬行空,不合我口味」;這個印象當然可能是錯的,但從此我就與黑格爾絕緣,不但不看黑格爾的原著,連討論他的書本或論文也一概不理(幾年前曾經因為朋友的極力舉薦而動念讀一讀 Charles Taylor 的 Hegel and Modern Society,不過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然而,創馥這本新書卻是要看的,不只是因為「畀面」,還因為我是真心的好奇。這本書內容豐富,揭一揭目錄便知,除了專論黑格爾,還旁及亞里士多德、笛卡兒、斯賓諾莎、和康德等其他重要哲學家;我對創馥的能力有信心,相信這本書不會令我失望。


說起來,我跟創馥認識不過一年多一點,之前只是臉書之交,後來我邀請他合寫《宗哲對話錄》,才成了朋友。有趣的是,對話錄已寫到第八章(共有十章),而兩位對話者亦由「哲人丙」和「哲人丁」改名為「宗信」和「哲懷」,可是,我們第一次真正見面,是在三星期前我到中大哲學系演講時(演講當然也是創馥玉成其事的);我說這次是「真正見面」,因為之前透過 Skype 討論過幾次,但只見影像,始終是隔了一層。

創馥的學術背景跟我的相當不同,他本科讀訊息工程學,跟我讀的中國語文及文學可說風馬牛不相及;就算大家後來都讀哲學,他去了海德堡,我去了柏克萊,興趣和訓練亦有明顯的分別。說到分別,最大的也許是氣質:創馥為人真誠,謙和平實,內斂卻不木訥;我也真誠,卻過於外露,甚至間或狂狷,修養大大不如也。我好酒,他只能淺酌;他會飛(玩滑翔傘),我十分畏高;我愛聽音樂,他卻說自己有 musical anhedonia(看來他此言非虛,因為我曾經介紹他聽孟德爾遜的小提琴協奏曲,而他竟不覺得悅耳!)... 儘管有這麼多分別,我就是覺得與創馥投緣,雖然跟他只認識了一段這麼短的時間,而且交往不多,我已視他為好朋友,也慶幸能交上這樣的一位朋友。

其實,異中還是有同的,創馥的宗教經驗和對宗教的看法跟我的十分接近,因此我們在寫《宗哲對話錄》時可說是合作無間。希望此書早日完成和出版,可作為我們友誼的見證。

20141213

吃力不討好的學科


昨天在往圖書館的路上碰到一個上學期修過我「形上學」一課的學生,才知道他轉了系,主修的不再是哲學了,而是心理學。這位學生是我相當喜歡的,人頗聰明,而且勤奮好學,上課留心,在課堂的討論不時提出有趣的論點;哲學系少了這樣的一個好學生,我感到可惜。

我們在圖書館門前談了好一會,我才知道他對哲學仍然有興趣,間中還會看些課外的哲學書,只是覺得哲學實在太難,十分之吃力不討好,而他對心理學同樣有興趣,幾經掙扎後,終於決定轉系。他說轉讀心理學後,輕鬆得多了,至少不會對著指定讀物發呆,看了多遍也看不明白。他還說記得修我的「形上學」時,第一篇要看的論文已令他叫苦連天,但已記不起那篇論文的作者和名稱了;我當然記得,提他說,那是 J. Ellis McTaggart 的著名論文 "The Unreality of Time",還補充一句:"That's a brilliant essay!"。

這番對話,令我聯想到一位好朋友,他當年和我一起在港大讀哲學碩士,後來卻轉讀社會學了,拿了博士學位,現在是社會學的教授;我還清楚記得,有一次和他見面,談到往昔的種種,他也是說哲學很難,轉讀社會學後,研究和寫論文都容易得多了。我沒讀過社會學,不知道社會學有多容易,但哲學之難,我肯定是深深體會到的,尤其是因為我不是個特別聰明的人,只能靠苦學。

用「吃力不討好」來形容哲學這個學科,實在貼切不過,這也是我的自身經驗,而我亦相信下過苦功讀哲學的人都會有同感。讀哲學,難,難,難,是吃力不討好,是自討苦吃,越讀越看到問題之複雜,越讀越覺得自己的了解之不足;然而,如果你愛上哲學,這苦,也同時是甜 --- 哲學是知性上的體能訓練,出了一身知性上的大汗,會覺得自己強壯了一些,也會更加有動力,這就是回報。

讀哲學的人難免經常反思「讀哲學,所為何事?」,以上一點反思,願與同愛哲學的人共勉。

20141209

自我心理戰


看了蔡東豪〈心魔〉一文,頓起效顰之念,想寫寫自己做平板支撐的經驗。蔡東豪說在長跑時跑不完全程,「軟弱的不是身體,而是心理」,這一點也完全適用於我做的持久式平板支撐;在支撐過程中身體固然非常辛苦,尤其是後半,簡直辛苦得要死,但放棄的原因往往不是身體撐不住,而是心理上一念之差的軟弱 --- 身體還可以多支持幾分鐘,但心理一弱,身體便隨即倒下。

我在十一月三日開始每天做平板支撐,第一次只支持了四分鐘,但一個月後已能支持十八分鐘。這麼短時間而有此增幅,假如不是我一向有做肌肉鍛鍊,恐怕難以達到;然而,每天做平板支撐都是一場自我心理戰,我輸過兩三次,中途放棄,未能完成當天指定的時間。說是「自我心理戰」,因為同一個我有兩方面的心理,一方「鞭策」我完成,另一方則「慫恿」我放棄;由於我的目的是完成,假如「慫恿」我放棄的心理勝了,我當然會認為自己輸了。

那「鞭策」的心理要使出不少招數,才可以戰勝「慫恿」的心理。首先是不要望著計時器,否則做到極度辛苦時,會度秒如年,心理上很難撐下去。一開始便不看計時器,而且不要想著時間,盡量想其他的東西,分散注意力,到非常辛苦時才看計時器。看了時間後,其實還可以堅持一段時間,有時甚至可以多支撐四五分鐘,但竅訣仍然是盡量不在意於時間。到辛苦得忍無可忍時,我會用以下的「蠱惑」招數,令自己完成指定的時間:我並不迷信,可是,我知道迷信的心理很難完全消除;這時候,我會「自我迷惑」,暫時迷信起來,對自己說「如果這次完成不了,...」,而「...」會填上我極不希望發生的事,例如「阿樂考不進他最希望入讀的大學」或「剛投稿期刊的論文不會被接納」。到目前為止,這「蠱惑」招數每次都奏效(由此可見,我比自己以為的迷信得多)。

我的目標是明年九月前能做到一小時的平板支撐,能否成功,我不敢肯定,但一定會盡力而為。也許有人會問:「何苦呢?」事實上,老婆便說我太 obsessive,阿樂也半開玩笑地說我有 mid-life crisis。也許他們都對,不過,這個計劃對我來說不只是自我挑戰,因為做平板支撐對我的心理和身體都有很大的好處。成功支持到指定的時間,出了一身大汗,我的自我感覺會非常良好,隨即幹勁十足。自從做了這種運動之後,我比從前更有活力,適應能力亦增強,例如近日香港一行,早上下機後便一直活動,即日的晚上還有演講,接著天天活動頻繁,我卻一點也不疲累;不但在香港期間完全沒有 jet lag,回到美國後也沒有,第二天便如常教學。這種變化,除了歸功於做了平板支撐,我想不到任何其他的解釋。


20141207

鍛鍊思考力


有網友問我可否推薦一些書,是「教人寫文時不容易犯邏輯謬誤」的,可是,他這個問法已有兩點不妥:一、避免犯邏輯謬誤,是思考的訓練,不會限於「寫文時」;二、教人認識各種邏輯謬誤的書當然有,可是,如何應用這樣的認識,以致能夠避免犯邏輯謬誤,卻不是這些書可以教到的。有些人飽讀坊間流行的「思考方法」書,與人討論時開口閉口甚麼「不當預設」、「竊取論點」、「滑坡謬誤」、「稻草人」等,卻不見得頭腦特別清晰,犯的謬誤隨時和自己批評的人犯的一樣多(甚至更多),而批評別人犯的謬誤亦未必恰當。

為甚麼會這樣?首先,每一個邏輯謬誤都可以變得很複雜和隱晦,然而,書本的例子大多過份簡單和明顯,雖然可以幫助讀者了解基本概念,但這種了解卻不足以應付現實世界裏那些變化多端的謬誤(有些書本附有練習,那會有些幫助,但仍是不足夠)。此外,我們對自己的意見或論點不容易客觀看待,既是自己的,自然有所偏愛,犯了謬誤時便較難發現,尤其是複雜和不明顯的謬誤。

結果我沒有向這網友推薦甚麼書,只是說「單看書幫助不大,要講天份和鍛鍊」;他追問我「要如何鍛鍊?不停寫文章?」,既然他問的是寫作,我便回了一句簡約的「寫慢一點,反覆琢磨」。其實,思考問題時一樣是應該「慢一點,反覆琢磨」的,很多人就是沒有這份耐性,假如加上自視過高,就很可能會語意不清、概念混淆、和犯了邏輯謬誤而不自知。

我說「要講天份和鍛鍊」,天份不多談了,以下簡述一些個人的鍛鍊經驗,以供大家參考。我很幸運,初讀哲學時便得到有能之士苛刻但善意的批評,令我很早便特別在意自己的語意和概念是否清晰及推論是否確當。經高人指出過的錯誤,以後便會提高警惕,不那麼容易再犯;進一步的鍛鍊,是留意別人是否也犯了類似的錯誤,例如聽辯論或讀文章,最好是自己不認識(甚至是從未聽聞過)的人,以免受偏見影響。類似的錯誤,多看了不同的變化,了解便會深得多,辨別能力亦會相應加強。

如果你身邊沒有高人可以依仗,也至少要找一兩個能力不弱的同儕互相砥礪,各自向對方的意見或論點提出苛刻但善意的批評。要是連這樣也做不到,就要自己扮演批評者的角色,想像自己的意見或論點是另一個人的,而盡力客觀地批評;不過,如果你是個想像力薄弱的人,這個方法恐怕不會奏效了。

思考力的鍛鍊一定還要包括「絕不馬虎、鍥而不捨」:遇到想不通或還未弄清楚的地方,一是堅持思考下去,一是請教高人,一是翻查有關書刊,總之就是要做到釋疑為止。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上佳的鍛鍊回想過去二三十年的學習,這樣的鍛鍊我做過無數次了。

雖然我說「單看書幫助不大」,但書畢竟是要看的,最好還學懂基本的符號邏輯,再不停鍛鍊,加上一顆謙虛好學之心,那麼,增強思考力便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