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6

柳宗元與智能設計論


近讀柳宗元《小石城山記》(《永州八記》最後一篇),覺得十分有趣。這篇文章很短,不足三百字: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柳宗元看到小石城山格局精妙,宛如城堡,因而生出「類智者所施設」的驚嘆,然後說「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好像看到小石城山的「設計」後便相信有造物者,這分明就是智能設計論(intelligent design)!

假如柳宗元說到這裏即止,那便沒有甚麼特別,因為很多人看見大自然巧奪天工的景色時,都會自然而然生出「類智者所施設」的想法。然而,他接下去卻提出質疑:如果小石城山是造物者的設計,那麼他為何不把這奇景放置在較多人的中原地區,而是把它擺在這荒僻的蠻夷之地,很久很久才會有人看見一次?那豈非白費功夫?有智慧的神靈是不應該那樣做的。於是柳宗元又不大相信智能設計論了。

更有趣的是,柳宗元還進一步自我質疑,替「智能設計論者」提出兩個反駁:一說造物者之所以這樣安排,是用奇妙景色來撫慰那些被貶逐到此地的賢人,另一說這夷狄之地生不出偉人,只多有山石(山石多,則自然有奇特的組合)。提出這兩個反駁後,柳宗元沒有詳加討論,而只是斬釘截鐵說「是二者,予未信之」。「予未信之」四字真有力,表現了柳宗元不接受「自命賢人偉人以自我安慰」這一套。

20240430

尋書記


近來讀了不少晚清詩人的作品,尤其欣賞陳曾壽;例如以下這兩首,我便反覆吟誦,回味無窮:

《夢中至某寺醒記以詩》

寺門長帶碧雲開,過雨松花欲掩苔;

江上峰青人不見,石頭路滑我重來。

依然花笑曾相識,微覺經聲未淨哀;

貪近危欄憑夜色,打崖足底海潮迴。

《臨江仙》

明月寺前明月夜,依然月色如銀。明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清冷幾千春。

照徹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徹微塵。莫將圓相换眉顰,人間三五夜,誤了鏡中人。

知道上海古籍出版社在2012 年出版了陳曾壽《蒼虬閣詩集》後,我便亟欲得之。網上書店都沒貨,也找不到電子書。剛巧有朋友到香港,主動問我有沒有東西想他帶回來,我便拜託他到書店找一找這本書;結果也是空手而回,看來此書已成奇貨。

朋友雖然找不到實體書,卻從一位親戚處得到此書的 pdf,問我要不要?我當然要,得到 pdf 後才知道這是大書,差不多六百頁;書名「詩集」,也收錄了陳曾壽的詞(詞是廣義的詩)。然而,我還是渴望擁有實體書。何解?我不抗拒電子書,並且經常看,但詩詞是例外,我始終更喜歡捧著實體書來讀,前後翻看。

我在臉書提到正在尋找這本書,詩人廖偉棠留言說他大概七八年前在中國大陸的淘寶買到,並說他剛上淘寶查過,還有很多,不過最便宜也要四百人民幣左右。於是我拜託在香港的妹妹上淘寶看看,果然有,但價錢差異極大,由人民幣二三十元到一千元都有。妹妹建議由最低價錢開始訂購,就算被騙,也不過是人民幣二三十元。廖偉棠說便宜的一定是影印本,因為他問過。他說得對,訂購後不久,賣家聯絡我妹妹,說明了是影印版,但彩色封面,問還要不要;賣家附上 sample 照片,顯示字體清晰,而且不滿意可以退貨。連運費是港幣 40.69,那麼便宜,我告訴妹妹:「那就買啦。」(我在五月會見到一些香港的親戚,他們可以帶書給我。)

四五天後書便寄到,確實是彩色封面,印刷清晰,釘裝也牢固,誰知卻有一個大大的失誤:原書是傳統直排,由最右行起讀,但這個影印本卻是橫排書的釘裝!這是一個馬虎做事才會犯的錯。

本來我收貨便算,但妹妹說要退貨,我就由得她了。賣家這次沒有回應,但淘寶裁定後主動退回書價,但不退運費。妹妹問我那本書還要不要,不要的話她便丟了當廢紙。我當然要,當是擁有一本錯體的《蒼虬閣詩集》吧。這本書,這件事,不過是大千裏的微塵。

20240320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論語 · 子罕》開首「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一句,看似平白,其實不容易理解。不少人將兩個「與」解釋為「和」,即英文的 "and",整句的意思便是「孔子罕言:利、命、仁」。例如網上《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便將此句語譯為「孔子極少談論:私利、命運、仁道」,連頗具權威的楊伯峻《論語譯注》也這樣解釋:「孔子很少[主動]談到功利、命運和仁德」。有趣的是,楊伯峻用括號加入「主動」,意思大概是:孔子其實不是很少談到這三者,只是很少主動談到。問題是,這主動不主動,是根據甚麼來劃分呢?

這裏說的「談到」,以《論語》為本,因為其他古書中記載的孔子言論不多,且不可靠。孔子在《論語》裏有五次談到「命」,算不算「極少談論」或「很少[主動]談到」?也許見仁見智,但談到「仁」的地方卻多不勝數,絕不應以「罕言」來形容。因此,「與仁」的「與」不應該解作「和」;既然如此,那麼「與命」的「與」也不應該解作「和」,否則「與命與仁」便成為奇怪的平行句式。

如果兩個「與」不是「和」的意思,「與命與仁」應該怎樣理解?錢穆這樣句讀:「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他對「與」的解釋是:「與,贊與義。孔子所贊與者,命與仁。」(《論語新解》)「贊與」是甚麼意思?看錢穆的語譯便知:「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贊同命與仁。」然而,「贊同命與仁」是甚麼意思呢?命和仁不是意見或看法,如何贊同?仍然不清楚。

我嘗試提出另一個解釋。「與」可以有「依從」或「相隨」的意思,《論語》裏有例句: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比。」(〈里仁〉)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述而〉)

子曰:「不得中行而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爲也。」(〈子路〉)

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天下有道,丘不易也。」(〈微子〉)

子夏曰:「可者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

根據這個字義,「與命,與仁」的意思就是「依從命,依從仁」,通暢明白。(其實,錢穆的釋文亦有「知命依仁」一語,至少「依仁」和我的解釋十分接近,只是不知為何在語譯裏變成了「贊同仁」。)

還有一個問題:「與命,與仁」如何和「罕言利」成為對比?錢穆沒有解釋。如果「與命,與仁」的意思是「依從命,依從仁」,「罕言利」的「言」便不應只是泛泛的「談到」,而是兼有「著重」的意思,這與孟子對梁惠王說的「何必曰利」(《孟子 · 梁惠王上》)的「曰」字意思相同。這樣,「罕言利」和「與命,與仁」便是鮮明的對比。

20240226

顏回不遷怒

 


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論語 · 為政》),讀《論語》當然更應以此為戒。有些句子,獨立看時意思清楚,放在一起卻費解;假如學而不思,便不會進一步思考,嘗試理解句子之間的關係,因而繼續「罔」下去。

《論語 · 雍也》裏有一段就是個好例子:

哀公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這是十分顯淺的文字,唯一可能須要看註解的是「不貳過」,但其實也不難猜到:就是「犯過的錯不會犯第二次」的意思。然而,文字顯淺並不等於意思簡單易懂。錢穆的白話試譯是這樣的:

魯哀公問孔子道:「你的學生們,哪個是好學的呀?」孔子對道:「有顏回是好學的,他有怒能不遷向別處,有過失能不再犯。可惜短壽死了,目下則沒有聽到好學的了。」(《論語新解》)

譯成白話並沒有令原文的意思更容易理解。這整段的重點是孔子稱讚顏回好學,而那是回應魯哀公問的「弟子孰爲好學」,那麼,孔子為何要指出顏回「不遷怒,不貳過」呢?「不遷怒,不貳過」與顏回的好學有甚麼關係?錢穆這樣解釋:

本章孔子稱顏淵為好學,而特舉不遷怒不貳過二事。可見孔門之學,主要在何以修心,何以為人,此為學的。讀者當取此章與顏淵子路各言爾志章對參。志之所在,即學之所在。若不得孔門之所志與所學,而僅在言辭問求解,則烏足貴矣!(《論語新解》)

這個解釋並不充分。問題不在孔門之學是否主要在修心為人,就算是,也解釋不了孔子為何特舉「不遷怒,不貳過」為例 —— 假如只是說明修心為人的重要,何不用克己復禮或安貧樂道為例子?

既然孔子在談顏回好學,他接著說的「不遷怒,不貳過」便應該與好學有直接關係,而不只是修心為人的一般例子。我認為「不遷怒,不貳過」可以從「如何面對錯誤」來理解,理由有二:(1)從錯誤中學習是十分重要和有效的學習方法;(2)恰當地面對錯誤並不容易,是一種道德考驗。這樣理解,「不遷怒」是面對錯誤的正確態度,而「不貳過」是「不遷怒」的成果。

「不貳過」毋須再解釋了,但「不遷怒」還要進一步說明。這裏的「遷怒」,是由甚麼遷到甚麼,以致「不遷怒」成為面對錯誤的正確態度?「怒」不必指暴跳如雷式的盛怒,可以只是生氣或惱怒。在學習時犯了錯誤,惱怒的對象應該是自己(「啊,是我犯了錯!」);可是,心理防衛機制會避免自己成為惱怒的對象,因而將怒氣轉移到別人(例如指出你犯錯的人)或別的東西(例如使用的工具)。遷怒後,便較難徹底承認自己犯錯,因而較難思過改錯。反之,不遷怒需要心理力量,但成功後便能勇敢面對自己犯的錯誤,然後努力改正,以免再犯,那就是「不貳過」了。

以上詮釋,不敢說就是對的,但至少合理。

20240203

「讀書不記得,如何?」


昨夜睡前閑讀《傳習錄》,讀到以下這段: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傳習錄》卷下)

我隨即在臉書出一帖調侃:「係就好囉(我記性很差)!」然而,我其實知道任何懂得(甚至只是略懂)王陽明心學的人都可能反駁我說:「王陽明口中的讀書,不是我們現在一般說的讀書,而是純粹為了修身(準確點說,是為了致良知)的讀書;我們現在讀書當然注重記得內容,但以修身為目的的讀書,記不記得書本內容並不重要,只要達到修身的目的就行了。」

根據《陽明全書》的年譜,王陽明十一歲時便有「讀書學聖賢」的了解(有點不正常):

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我手頭沒有《陽明全書》,這段引文是根據牟宗三〈王陽明學行簡述〉一文,收於牟著《生命的學問》)

王陽明「龍場悟道」、思想成熟後,那空泛的「學聖賢」便成為心學的「致良知」;「良知者,心之本體」(《傳習錄》卷中),第一段引文裏「明得自家本體」的「本體」,就是良知了。問題是,為甚麼為了致良知而讀書,便不必記得讀過的內容呢?

王陽明心學來來去去都只是三個互有關聯的大概念: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的知才是真知,達到致良知者,必然知行合一。此外,知行合一的知,不是記憶中的書本知識,而是有實踐體會的知;有了實踐的體會,忘了書本的內容也無所謂。「曉得」比「記得」重要,因為「記得」可以只是硬記,「曉得」則是明白到應該怎樣做;可是,「曉得」還是不夠,因為可以明白到應該怎樣做而不去做,那就是「知而不行」,但「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傳習錄》卷上)。

《傳習錄》裏「本體」(主要是「心之本體」和「性之本體」)出現了一百零九次,但「讀書」只出現了十六次;看來王陽明並不怎麼重視讀書,他說的學問,其實是修身而已:

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鍊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傳習錄》卷下)

20240122

細讀

 


詩詞要細讀,才可以讀出裏頭的境界,玩味箇中的深意。然而,是否讀得夠細,並不好說;有時以為自己讀得夠細了,卻其實仍然是有點馬虎而不自知。最近我就有一個深刻的體驗。

杜甫的《曲江》二首是名作,令我有深刻體驗的是第二首:

朝回日日典春衣

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

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

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

暫時相賞莫相違 

「人生七十古來稀」是成語,出處正是這首詩,但以詩句而言,最為人讚賞的則是頸聯「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不過,我想談的是看來平平無奇的那句「酒債尋常行處有」。

「尋常」二字,在中國詩詞常見,其中不乏名句,例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烏衣巷》)和「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納蘭性德《浣溪沙》);杜甫另一首名作《江南逢李龜年》,也用了這個詞語:「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這些詩句裏的「尋常」都是「平常」或「普通」的意思,我讀「酒債尋常行處有」,也是這樣理解其中的「尋常」:欠酒債是平常事,所到之處都有欠。

近讀葉嘉瑩《南宋名家詞選講》,在李清照那一章看到她論及杜甫《曲江》二首之二,「酒債尋常行處有」一句她這樣解釋:「每天總來到曲江邊,不醉無歸,欠下酒債不少。尋是八尺,常是十尺,行不多遠就碰到欠債的地方。」「尋」是古代長度單位,這個我一早知道,卻不知「常」也是;一尋是八尺,常是尋的一倍(「八尺曰尋,倍尋曰常。」(《周禮 · 地官 · 媒氏註》)。葉嘉瑩說「常是十尺」,應該是不小心搞錯了;十尺是丈,不是常)。「尋常」的本義是長度單位,作「平常」解是引申義,因為這兩個是常見的長度。

葉嘉瑩的解釋是對的,我以前讀得不夠細,才誤解了「酒債尋常行處有」的意思。「尋常」在這裏不是指平常事,而是指不遠處,意思是「酒債/尋常行處有」(對「人生/七十古來稀」),而不是「酒債尋常/行處有」。為何這麼肯定?律詩頷聯和頸聯都要對偶,「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是對偶句,「尋常」作長度單位才對得上數目「七十」;杜甫律詩對仗精巧工整,讀者沒有理由將這兩句理解為對得不工整。

20231231

此身雖在堪驚

 

今天是 2023 年最後一天,雖然我沒有寫年終回顧的習慣,但今年有些特別的感想,決定寫出來做個記錄。感想的源頭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是身體上的老,幸而精神和思考力仍然沒感到和從前有甚麼兩樣。我從十多歲開始鍛鍊身體(拉筋、肌肉重力鍛鍊、有氧運動、陳式太極拳),每天一小時多,持續了幾十年,一直骨骼強健,雙臂兩腿有力,健步如飛。然而,今年十月到台灣時,發覺每次步行一整天後,膝蓋便酸軟,屈伸不自如,那肯定是老化了。可以預知不久的將來身體老化的各種現象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當真是此身雖在堪驚。

那天我在燈下仔細察看自己手背的皮膚,只見略略浮起的皺紋明顯,縱橫交錯,歲月的斧鑿痕跡無所遁形。老花每年加深,兩鬢越來越白,視茫茫,髮蒼蒼;人生若寄,憔悴有時,尤其在感到自己老去之時。

我怕老嗎?衰老衰老,我怕的是衰;假如能夠老而不衰,我便不怕老。無奈那不可能。衰,不只是看來老,那我不怕,否則我早就染髮了,況且沒有跡象顯示我是老來長得猥瑣那類。衰是身體變弱、變壞,衰到一個地步,連步行也困難,兼有各種病痛,那就哀了。

去年好友猝逝,享年六十七,以現在的標準來說,是早逝。失去老友,我固然很傷心,但當時隱隱然也覺得那對他而言不全然是壞事,因為他至少不須要承受年老身體的衰壞,也不須要經歷愛人先自己而去的巨大痛苦。

那天從智利聖地牙哥乘飛機回美國時,我對老婆說:「假如這程飛機失事撞毀,自私點說,對我們不是壞事,因為那樣我們便可以同一時間死去,免卻人生最承受不了的傷心,而且也不必看著自己和對方的身體變弱變壞。」

20231120

狄瑾蓀詩試譯

 

以前讀美國詩人狄瑾蓀(Emily Dickinson)的作品,總覺得很難懂,最近不知怎的讀進了,越來越喜歡,讀了不少。以下我嘗試翻譯兩首我特別欣賞的:

224

我沒有其他東西 — 帶來,你知道的 —

因此我一直帶來這些 —

正如夜晚一直取來了星星

放到我們熟悉的眼前 —

也許,我們不應該在意這些 —

除非它們不來了 —

到時候 — 也許,那會令我們迷茫

於尋找回家的路 —

1604

我們派遣海浪去尋找海浪 —

多麼神聖的差事,

信使也給迷住了,

忘記返回,

我們依然作出那明智的區分,

不管是如何的徒勞,

築壩攔海最機敏的時間是在大海消退後 —

 

註:現存狄瑾蓀的一千七百多首詩幾乎全沒有題目,以上詩前的數目是 Thomas H. Johnson 編的版本裏的編號。譯詩是至難的事,多少有點再創作的成份,有些詩甚至不可能翻譯。 狄瑾蓀的詩裏有很多不按常規的大寫字母,譯為中文便全都不見了。以上 224 第一行的「你知道的」,是不可能準確的翻譯,因為英文 "you know" 有時並沒有意義,是 a gap-filler in conversation,但有時卻確實有「你知道」的意思;這一行裏的 "You know",我認為是介乎兩者之間,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只好直譯為 「你知道的」。還有非常有趣的一點是,224 和 1604 兩首中,我是較喜歡 1604 的,但翻譯為中文後,卻較喜歡 224。


20231110

台灣記趣

 

這次到台灣,留了二十四天(十月十三日到十一月五日),除了五個演講,就是見見朋友,到處走走,嚐嚐美食,當真是快活逍遙,但沒有甚麼是特別值得寫文章記下的;唯有一件趣事,應該寫出來,以免日後忘了便可惜。

陳祖為兄去年到敝校演講,太太同來,留了幾天,我們很快變得稔熟,相處甚歡。他得知我會到台灣後,便一早安排見面。我在台灣的第一個星期是和太太在一起的(然後她和友人到日本遊玩),祖為兄夫婦招呼了我們兩天,其中一個節目是請我們到食養山房吃午餐。這地方很特別,位於山林之中,風景優美,滿目蔥蘢;此外,吃的是無菜單料理,即不能點菜,給你甚麼便吃甚麼。那天吃了超過十道菜,都很別緻,大多是我從未吃過的;邊品嚐美食邊欣賞風景和談笑,很適合好友歡聚。

吃到一道甜品時,我留意到盤子上放了兩個形狀有趣、顏色橙豔的果子。

吃完甜品,我好奇心起,拿起果子,把玩了一會後,以為是可以吃的,便拿餐刀將其中一個切開。切開後只見種子,沒有果肉,有點出奇。這時不知誰說那可能像安石榴(pomegranate)那樣,是吃種子上的薄果肉和汁的;我見那些種子雖然黑黑黃黃不怎麼好看,但似乎有薄果肉和汁,便拿小勺子舀了一些放進口中。誰知一入口,便感到一陣強烈的苦味和辣味,然後舌頭有點麻,於是立即吐出來,臉上流露痛苦表情。同桌三人見狀大笑,說我誇張。我連連喝茶,但舌頭的麻感不散,苦辣仍留。我對祖為兄說:「不信你嚐嚐看!」在我再三慫恿下,他終於拿起小勺子舀了兩三粒「試味」;他吐得比我還快,痛苦表情和我的不相上下,方知我所言非虛。

然後祖為兄招呼侍應過來,問她那是甚麼果子;侍應說那是牛角茄(又名「乳茄」,英文是 "nipplefruit",更傳神,但侍應沒有說出這名字),見我們切開試吃,便笑著說那是不能吃的,只作裝飾用。祖為兄追問:「那有沒有毒?」侍應遲疑,好像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時祖為兄立即手按額頭,皺起眉,帶有感情地說:「哎,有點頭暈!」我們見他那麼「有戲」,都笑得人仰馬翻;侍應見到我們的反應,便知道他沒事,於是也笑了。

我後來查過,此果真的有毒,但毒性不強,淺啖幾粒種子,沒事的。

20231005

早逝的醫生

 

看了十多年的家庭醫生 Dr. Bishop 去世了,享年五十八。最後一次見他是半年多前,那時已知他患病,是腦瘤,卻想不到短短數月便不在了。聽到死訊時,有點愕然。

美國的醫療和保險制度複雜,不是有病便自行挑個醫生看,而是有一個固定的醫生;雖然可以更換,但手續麻煩,除非醫生很差,否則同一醫生看十多二十年是平常事。就是這樣,十多年來我看的醫生都是 Dr. Bishop,猶幸未曾有過大病,通常是每年一次的身體檢查,偶爾數字「見紅」(例如膽固醇超標),便多看他一次。

Dr. Bishop 是蘇格蘭人,不知何故決定在美國加州一不大不小的城鎮執業。我沒有問過他,儘管他很健談,每次都跟我說起英國和蘇格蘭的事,也每次都提到他是牛津畢業;Boris Johnson 當首相時,他更津津樂道 Johnson 是他同學,順便 bad-mouth 幾句,例如說 Johnson "is not known for being smart"。Dr. Bishop 知道我來自香港後,多次問及這個他曾經一遊的前英國殖民地;原來他有留意香港的事,雨傘運動、反送中運動、國安法他都略知一二,聽我講了點詳情,他便搖頭嘆息。

我對 Dr. Bishop 認識不深,說不上是朋友,但相識也是緣份,何況他照顧我的身體多年, 總有點感情。他的辭世,我固然傷感,他的早逝,我更覺可惜。假如他能多活二十年,也不過是七十八歲,而二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有很多經歷,令他的人生更豐盛。雖說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但過得充實而精彩的生活,長一點是好事。唉,原來我是說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