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29

昆德拉論友誼與政治


米蘭 ‧ 昆德拉(Milan Kundera)一直與諾貝爾文學獎無緣,今年已經九十一歲了,而諾獎只頒給在生之人,所以他得獎的機會很渺茫。早兩天看到昆德拉獲得卡夫卡獎(Franz Kafka Prize)的消息,這是個重要的文學獎,總算能減少幾分我為他感到的不值(莫言和昆德拉,哪個比較高明,不是明顯不過嗎?)。

昆德拉的作品我大部份讀過,全都喜歡,特別欣賞他對人際關係有極其敏銳的觀察,並對其中涉及的複雜心理有很深刻的了解。讀他的小說,有一種很特別的過癮,我不知該怎樣形容,也許可以做個比喻吧:本來看見的景象只是朦朦朧朧,依稀能辨認輪廓,但過昆德拉小說這個鏡頭,焦點便變得準確,突然看清楚了景象。

我的昆德拉小說都放在大學辦公室裏,家裏只有他的四本文集。知道他得獎後,我拿出文集 Encounter  來重讀了幾篇短文。原著是法文,出版於2009年,翌年英譯本出版,我看的是英譯本。我想談一下講友誼與政治的那篇 "Enmity and Friendship",因為我不完全同意昆德拉的看法。

這篇文章的結尾描寫了一張照片,相中人是法國詩人 René Char 和德國哲學家 Martin Heidegger,在一起散步,拍攝時間是二戰之後。兩人是朋友,但二戰期間,Heidegger 的立場親納粹,而 Char 則參與反納粹的法國抵抗運動。兩人的友誼沒有因為政治的對立而斷絕,所以才有戰後一起散步拍照之事。文章的最後一句是「我很喜歡這張照片」(這是譯上譯,但由於文意不複雜,應該不會太不準確;下同)。昆德拉在文章有這斬釘截鐵的兩句:「沒有比為政治而犧牲友誼更愚蠢,我很自豪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他喜歡 Char 和 Heidegger 那張照片,應該是由於兩人沒有為政治而犧牲友誼吧。

昆德拉這篇不是哲學文章,不過,他有為這個立場辯護,其中一段近乎論證:

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學會了將友誼置於所謂「信念」之下,甚至還帶有道德正確的傲慢腔調。一個人要非常成熟才明白到,我們為之爭辯的意見其實不過是我們贊成的假設,必然是不完美的,很可能是短暫的,只有頭腦非常偏狹的人才會宣稱那是確實無誤的,或宣稱那是真理。跟對信念的幼稚忠誠不同,對朋友的忠誠是美德也許是唯一的美德,是碩果僅存的。

這裏有一個很重要的提醒,就是無論你的信念多深刻、多重要,都不應該武斷(dogmatic),不應該有「手握真理」的態度,不應該肯定自己絕不會錯;那樣你才有可能改善自己的看法,在須要修正時修正,在應該放棄時放棄。然而,信念不只是「意見」,不只是接受自己認為是真的命題,而是無可避免地有價值觀(values)的成份;價值觀不必以武斷的態度來支撐,但有滲透性,在日用倫常、舉手投足之間自然流露,並支配人生的重要安排。因此,對信念的忠誠不一定如昆德拉所言,是幼稚的,反而可以是非常深刻的。

兩個人在政治信念上的衝突,往往包括價值觀的衝突;很多時候是由於政治信念的衝突,才發現價值觀的衝突。如果兩人是朋友,伴隨著這樣的發現而來的是慨嘆:「原來你是這樣的人!」、「你竟然變成這樣!」、「我看錯你了!」。有些友誼的確能消解這種價值觀的衝突,但友誼不保證有如此強大力量只要兩人對自己政治信念的忠誠都很深刻,價值觀的衝突便同時是激烈的;在這個情況下,友誼便很難保得住了。這樣為政治而犧牲友誼,是無可奈何,但我不認為是愚蠢的。

我想起了一位大學同學,我們曾經是朋友。

20 則留言:

  1. 友誼與政治能否兼容或取決於是有條件式的兼容而非無條件式的兼容。
    一個明顯的例子似乎是特朗普說他與習近平、金正恩均有私人友誼,但中共病毒之爆發對每個人之禍害似乎是更甚於金正恩的核彈,在這樣的情形下特朗普似乎也沒有再說與習的友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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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面儍佬又發噏瘋,大口講大話不需擇日,據老美主流媒體報導,很多美國人懷疑大口自稱中招是為了大選連任之策略之一,就像呆灣前總流亞扁中槍不死而勝選的一樣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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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祝你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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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看到網頁右邊「分甘同味」裡『《荀子》:禮義和性惡善偽』一文,
    其實儒家的致命缺陷是欠缺了一個標準,一個能夠保障基本人權的道德標準。

    儒家是在沒有可保障基本人權的道德標準前提下,去強調提倡冠冕堂皇的禮儀、教化、忠孝、仁義等等,那一整套讓人們接受以及自覺維護並強化等級專制制度社會的治理學問,這無疑令儒家成為了下至黑幫老大,上至獨裁暴君,都可以利用這個無基本人權道德標準的儒家來「教化」以及治理民眾,讓其接受並服從以及可維護並增強專制等級統治;令被儒家治理過(洗腦)的人能夠具有足夠的修養,容易達致逆來順受「幸福感」之高級境界;

    這正是為何為數不少的大陸人在互聯網防火牆的封閉之下,能夠容易接受中共獨裁黨大力提倡儒家精神;封閉式「忠君愛(黨)國」的洗腦令不少大陸人對獨裁統治的「幸福感」遠高於人權民主意識高的港人的重要原因。

    這也是東方沒有人權民主標準的儒家、回教與西方具有人權民主意識形態的重大分歧之處。
    那個「天縱奇才」的特朗普就是個未經儒家治理過的傢伙,他除了只曉得對中共獨裁黨制裁比其前任都夠膽並下重手之外,其他可謂是一無是處。只是不知道儒家修養與夠膽下重手歇制專制獨裁擴張,威脅世界人權民主安全是否有如「魚與熊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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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剛找了來看,他的觀察和思考確很精闢(同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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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看到網頁右邊「分甘同味」裡《天縱奇才特朗普》一文,看來奇才特朗普與人稱總加速師的習總書記,兩者其實都不遑多讓。不是嗎,奇才特朗普畢業於美國名校,習總加速師則是中國名校--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與思想政治教育專業法學博士(據維基網);兩者政績也頗超班,鄧小平預計要用50年時間才能夠搞定香港,習總加速師只用了一半時間還不到就搞定了香港,再多三幾年,搞定台灣甚至美國看來也不成問題。
    再看看賀錦麗與彭斯的辯論,更可增加對習總加速師的信心,美國若有眾多賀錦麗派的粉絲,看來習總加速師搞定美國相信是不成問題了。

    反中、反川之戰!辯論稱「尊敬習近平而非川普」 賀錦麗埋傾中未爆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EiUUTaeE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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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看到網頁右邊「分甘同味」裡「無知和偏見無助事實討論:回應盧斯達《真環保要靠大政府大獨裁》」一文,文內的「環保分子真的是不反人口大國嗎?」提到,中國國內當然也有人反對中國政府,但相信那並不等於桑伯格也反對中國政府。
    文內提到富人的碳排放比窮人多,但不要忘記當人口增多的時候,富人也一樣會增多,整個人類包括窮人富人的碳總排放量也就必然增加,有數據顯示碳總排量是人口增加的2倍:

    http://www.tanjiaoyi.com/article-28972-1.html

    數據並顯示碳排量與人均GDP增長成正比。人均GDP增長某程度反映了人們收入普遍增加,生活也普遍會有改善;
    反之,若人均GDP少,碳排量相應也少,也某程度反映了人們收入較少,那當然會對生活帶來影響。
    但對於富人來說影響或不大,但對窮人來說或會影響到生計及溫飽。

    這或許也是為何大多數著名環保人士似乎都是生活無憂的人居多(至少桑伯格也是此類人),而對於許多打工仔要靠資本主義生產線有工開,一旦生產停頓就手停口停的人來說,搵兩餐維持生計就成為當務之急,似乎比環保重要得多了。

    由此可見,既然碳排放總量是人均GDP增加的兩倍,那全球人口由二次大戰後的50年代二十多億,增加到現在七十多億,人均GDP更是比50年代增加了不知多少倍,因此人類(不論窮富)總的碳排放總量就是人口數量的倍數以及人均GDP增加的倍數的倍數,因此人口的增加對全球碳排量增加相信有相當重要的影響。

    對人類有益的環保不應該要以犧牲養活著人類的千百萬打工仔的利益來作為代價。如果一些生活無憂的著名環保人士提出高調的環保論是會傷害到養活著他們的千百萬打工仔生計,並以犧牲他們的利益為代價的話,那相信會是對人類有害且也有違人權之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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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看到網頁右邊「分甘同味」裡《歧視黑人的華人》一文,個人認為若把「個別」有的不當行為視為「全體」有的不當行為,就被認為是歧視了全體。
    當把個別黑人的不當行為視為全部黑人,那被認為是歧視了黑人;同樣若把個別白人的不當行為視為全部白人,那也是歧視了白人。這對於其他膚色或族裔的人也是一樣。

    問題是,社會上有被認為是歧視黑人的華人,也有歧視華人的黑人,他們有些或是憑自身耳聞或目睹的某些經驗或新聞報導而構成了一種「概率」,比如某族裔聚居區域發生罪案的機會率較其它區域高,從統計學上來說就會得出該區域不安全的概率是高的結論,從而會在生活上比如選購房屋,就會避免選擇該區域,這樣做是屬於合理的概率選擇,還是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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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樣做是歧視,還是個案與概率的選擇?

      https://www.rfi.fr/tw/%E6%B3%95%E5%9C%8B/20201020-%E6%B3%95%E5%9C%8B%E9%97%9C%E9%96%89%E4%B8%80%E5%BA%A7%E6%B8%85%E7%9C%9F%E5%AF%BA-%E7%A6%8151%E5%9C%98%E9%AB%94-%E8%AD%A6%E6%96%B9%E7%A5%AD%E9%A8%B7%E6%93%BE%E6%88%B0%E8%A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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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為何一個個案會驚醒了素有崇尚左翼思想政治正確的法國?
      伊斯蘭恐懼症(Islamophobia)是歧視還是概率選擇的結果?
      理論上正確是否會在實際上造成好的結果,而實際上造成了壞的結果又是否能夠證明理論上一定是正確的?

      https://www.rfi.fr/tw/%E5%B0%88%E6%AC%84%E6%AA%A2%E7%B4%A2/%E8%A6%81%E8%81%9E%E5%88%86%E6%9E%90/20201019-%E6%B3%95%E5%9C%8B%E6%95%99%E5%B8%AB%E5%9B%A0%E7%82%BA%E6%8E%88%E8%AA%B2%E8%A2%AB%E6%96%AC%E9%A6%96-%E8%AA%B0%E8%97%8F%E5%9C%A8%E4%BC%8A%E6%96%AF%E8%98%AD%E5%88%86%E5%AD%90%E8%83%8C%E5%BE%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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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王教授您好,我有個邏輯問題不懂想請教你。

    想問一問未知是否可以必然地推出已知?例如,未知是否「所有檸檬都是酸的」,可不可以推出已知「所有我吃過的檸檬都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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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不明白你為何用「未知」和「已知」來問推論的關係,因為推論是命題之間的關係,例如從「他是獨生子」可以推出「他沒有兄弟姊妹」,這個推論關係與我是否知道「他是獨生子」無關(當然,如果我知道「他是獨生子」,便可由這推論關係而肯定「他沒有兄弟姊妹」)。

      至於你的例子,從「所有檸檬都是酸的」很明顯能推出「所有我吃過的檸檬都是酸的」,但這與你知不知道這兩個命題的真假無關。

      也許你問的是關於以下兩個命題:「我不知道是否所有檸檬都是酸的」和「我知道所有我吃過的檸檬都是酸的」。如果你問的是從前者能否推出後者,答案是「不能」,因為即使前者為真,後者仍可能為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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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不明白你為何用「未知」和「已知」來問推論的關係//

      因為在網上見到推理是指從已知推出未知。

      //從「所有檸檬都是酸的」很明顯能推出「所有我吃過的檸檬都是酸的」//

      不是,我想問的是未知是否「所有檸檬都是酸的」,可不可以推出已知「所有我吃過的檸檬都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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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不是,我想問的是未知是否「所有檸檬都是酸的」,可不可以推出已知「所有我吃過的檸檬都是酸的」?//

      - 如我在上面所言,無論你是否知道「所有檸檬都是酸的」和「所有我吃過的檸檬都是酸的,都可以從「所有檸檬都是酸的」推出「所有我吃過的檸檬都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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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因為在網上見到推理是指從已知推出未知。//

      - 只有歸納推論(induction)可以這樣理解,但你問的推論關係似乎是演繹推論(ded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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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謝謝!我消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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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不好意思,可否幫我看看以下兩個例子有沒有問題?不急的,您有空才看,謝謝。

    已知推出已知:
    已知「女神稱讚我」,可推出已知「有人稱讚我」。

    未知推出未知:
    未知「有沒有人稱讚我」,可推出未知「女神有沒有稱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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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已知推出已知:
      已知「女神稱讚我」,可推出已知「有人稱讚我」。//

      - 從「女神稱讚我」,可推出「有人稱讚我」,但這與你知不知道這兩個命題的真假無關(無論你知道還是不知道,這個推論關係仍是這樣)。

      //未知推出未知:
      未知「有沒有人稱讚我」,可推出未知「女神有沒有稱讚我」。//

      - 這裏的兩個命題是甚麼?「有沒有人稱讚我」和「女神有沒有稱讚我」都不是命題,因為沒有真假值。如果兩個命題是「沒有人稱讚我」和「女神沒有稱讚我」,那麼從前者可以推出後者;如果兩個命題是「有人稱讚我」和「女神有稱讚我」,那麼從前者推不出後者;如果兩個命題是「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稱讚我」和「我不知道女神有沒有稱讚我」,那那麼從前者可以推出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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