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2

營營


(圖片來源:http://s9.sinaimg.cn/)

東坡詞中我特別喜歡這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那種亦醉亦醒、入世而不迷失、無奈中顯灑脫的境界,雖不是尋常容易,卻也非高不可攀;不必是神人天才,只要人生體驗夠,反省力足,便有可能達到這個境界。

最近多思考了「營營」兩字。「營營役役」是常用成語,一般的解釋是「奔波忙碌,勞苦不息」,也意味著不知所為何事。根據這個理解,「營營役役」是同義複合的疊字,即「營營」和「役役」的意思相同,跟「快快樂樂」、「憂憂愁愁」、「偷偷摸摸」、「辛辛苦苦」等的結構一樣。

然而,《臨江仙》裏「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兩句,令我對「營營役役」有了新的理解。「長恨此身非我有」說的是「役役」,即被別人、被環境、被際遇、被自己的慾望所役,受著支配,身不由己。「何時忘卻營營」的「營營」,說的卻是另一回事,指主動的思想,所以才談得上「忘卻」;「忘卻」在這裏的意思不是忘記,而是不計較、不考慮、或放棄。(註一)「營營」指的主動思想,是猜度、計算、謀劃等關乎個人利害得失的思慮,而「忘卻營營」,就是放棄這種思慮。這樣解釋「營營」,不是憑空估計蘇東坡的詞意,因為「營」字本有計算或測量之意。(註二)

人生的迷失,不只在於役役,還在營營,而且營營的思慮令人受到更多的限制,即是加強了役役;一旦忘卻營營,便可減輕役役,明白到無論如何計算謀劃,耍甚麼手段,工於心計到何種程度,在人世和歷史的江海中,個人永遠是一葉小舟而已,何必呢!


(註一) 賈誼《治安策》:「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三個「忘」字都是不計較、不考慮、或放棄的意思。

(註二)《呂氏春秋》:「審棺槨之厚薄,營丘壟之小大。」

1 則留言:

  1. 蘇軾《臨江仙》的創作背景據說是因發生於宋神宗熙寧年間的烏台詩案,蘇軾因朝中兩丞相司馬光和王安石的派系争斗被「小人」告御狀而受到「政治迫害」。
    當時蘇軾調任湖州任知州後按慣例發表了《湖州謝表》以謝皇恩浩蕩。但卻在中國獨裁政治的制度下言論往往都可被「小人」以「文字獄」方式「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來加以陷害。
    由於蘇軾當時在文壇上頗有「才子」地位,其詩詞文字對社會頗有影響力,因此無論蘇軾是「狂而直或不直」也無論是「曲(而直或不直)」,均一律可被皇上視為「妄议中央」。
    而此乃是犯了歷代中國獨裁政治之大忌,故被皇上「以言入罪」,下獄一百零三日,並幾乎遭殺身之禍。蘇軾其後被貶黃州,心灰意冷,寫下了不少寄託情感的詩詞。蘇軾閒餘與家人在城東開墾了一塊坡地,據說「蘇東坡」之名也由此而來。
    蘇軾有幸死裡逃生據說是因為宋朝的宋太祖趙匡胤時定下過不殺士大夫的國策,而王安石當時退休金陵,也上書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才令蘇軾總算躲過一劫,才有之後的「蘇東坡」。否則就只有「劉曉波」而沒有「劉東坡」了。

    據說《臨江仙》作於蘇軾經烏台詩案那場嚴重的政治迫害,劫後餘生被貶黃州的第三年,詞中「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兩句被認為是根據作者當時的處境,表達了「長恨自己身在宦途,身不由己。什麼時候才能夠忘卻追名逐利?」
    據說蘇軾的「營營」是借用了《莊子·庚桑楚》中的「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之中剛好也是說到用三年的時間。
    據說蘇軾自許為莊子知音,在其不少詩詞裡往往有借用莊書詞抒發其某種道家追求自由自在無束無縛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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