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寫過一些極短篇,都是寥寥幾句,其中一個我特別喜歡,題為《下一個村莊》。我看的是英譯
The Next Village,在網上找到一個中譯,譯者是高晞:
我的祖父常說:「人生苦短。如今它在我的記憶中壓縮到這種程度:比如說我幾乎無法理解,一個年輕人如何能下決心騎馬去下一個村莊,而不擔心
— 且不說甚麼不幸事故 — 光是這日常平安的一生光陰對於這樣一次出行是遠遠不夠的。」
這就是整篇了,根本不成一個故事;如果當是故事看,那故事性便在於沒有寫出來的部份:祖父有甚麼經歷,以致他會這樣說?顯然令人費解的是最後一句,很有弔詭的味道
— 一生光陰那麼長,怎會遠遠不夠時間騎馬去下一個村莊?
這樣語焉不詳的極短篇,不同的讀者可以有大異其趣的理解,各取所欲無妨。高晞的中譯有一個有趣的註腳:
《下一個村莊》作於 1917 年 1、2 月。最早的標題是《騎馬人》,後改為《短短的時間》。據說卡夫卡係受老子《道德經》第十八章中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啟發而作。1919
年發表在《鄉村醫生》中。
這裏有兩個小誤,「第十八章」應為「第八十章」,而《道德經》的原文是「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不過,對我來說最大的問題是《道德經》這兩句並不能幫助我理解這個短篇。
《下一個村莊》這個標題比《騎馬人》和《短短的時間》都要好:以騎馬比喻人生度過的時光,實屬陳腔濫調;「短短的時間」一語則過於空泛。「下一個村莊」是意思豐富得多的標題,其中的「下一個」含蓄地點出了人生如逆旅,而「村莊」表明那是尋常的人間,卻可以發生獨特的故事。
看完這個短篇,我立時得出的理解是,卡夫卡講的是人生階段與時間感
(sense of time) 的關係。那是「祖父」的說話,是一個人生走到差不多盡頭的人對時間的看法,表達了他的時間感。和「祖父」對比的是「年輕人」,祖父無法理解年輕人的決定;然而,他也曾經是年輕人啊,是過來人,為何有此「無法理解」?那是因為祖父已失去了年輕時的時間感。年輕時,日子只是一天一天的過,沒有具體意識到人生的長短,模模糊糊覺得一生還有很長的時間。年輕時作一個決定,大概還是會辨別重要的決定和不(那麼)重要的決定,卻不會想到,即使是一個看似不重要的決定,也可以對一生的發展方向有極其重大的影響
— 這種影響,往往要等到很多年後回顧細想,才豁然明白。
那弔詭的最後一句,我是這樣理解的:「日常平安的一生」,是無風無浪、卻同時浪費掉不少時間的一生;這樣的一生,對比於「騎馬去下一個村莊」的種種可能,是貧乏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實現那種種的可能。不過,當時只道是尋常,要到人生的盡頭時回望,才意識到,尋常的只不過是自己的目光。可惜已經太遲,往事如煙,人生至此已無力改變或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