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30

緣何閉關?

閉關十天,不是休息;事實上,這十天比平時看了更多的書,也繼續學術的研究和寫作。所謂閉關,不過是停用臉書和不寫網誌,因為最近這兩項活動令我有點迷失的感覺,覺得是它們牽著我走,而不是我主宰它們。停一停,理清一些思緒,是必要的,否則可能會迷途而不知返。
               
我說的迷途,是很個人的,只是指歪離了我的自我期許和人生方向,對其他人未必適用。然而,人生路上,只要你是有意識地走,有目的地走,而非行屍走肉,得過且過,那麼,無論你的目的地是甚麼,都有迷途的可能。有時走得急了,亂了,或過於一往直前,都有需要在某處停下來,坐看雲起,細覽周圍的風景,在河水映照自己的行色;這時,你可能會陡然警覺,原來自己正站在一個錯誤的地方!

至於那些沒有目的地的人,他們不會迷途,只因為他們沒有途可迷 --- 每一條路,都不過是偶然經過的地方。

20131119

暫停更新

博主閉關十天,暫停更新,歡迎閱覽較舊文章,留言稍後回覆。

20131116

三種飛蛾

在臉書見到一篇貼文,標明是取自楊絳《一百歲感言》 :

「保持知足常樂的心態才是淬煉心智,淨化心靈的最佳途徑。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於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勝利,這便是人生哲學。

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 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寫得很好,而且表達的大概是沒有人會不同意的見解;第二段尤其優美,讀到「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誰能不為之動容?

我到網上查看全文,原來其他段落都平平無奇;還有,據說《一百歲感言》不是楊絳所寫,乃「多事之徒」拼湊而成,難怪各段落的文風和質素都不一致。

無論是不是楊絳寫的,上面兩段文字,也可以被視為一位百歲老人經歷人生各種高低起跌而得的智慧。問題是,這些道理不少人都懂,就算之前沒想過,別人一說出來,也大多會立刻明白和同意;這種懂和明白,跟百歲老人的智慧有甚麼分別?

讓我用飛蛾作比喻來回答這個問題。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人生有很多「火」,例如無止境的慾望、得不到的愛情、名成利就的機會、覬覦的權力、源於怨毒和嫉妒的滿足感,有不少人撲向這些「火」,卻不知道這可能會毀滅他們 --- 這些是盲目的飛蛾。

另一種是無奈的飛蛾,他們明白那些「人生之火」的危險,卻仍然控制不了自己,一面說「火啊!火啊!不要撲過去」,一面卻沒有停止拍翼,直衝火頭。他們抽象地明白一些人生智慧,但這些智慧在他們的生命裏是無力的,只是思想上的點綴。

最後一種是止息的飛蛾,年紀大了,他們僥倖沒有被各種「人生之火」燒毀,現在遠遠望著其他燈蛾撲火,自己則斂翼不動。假如只是老得想動也動不起,那仍然不是智慧,只是無奈上的無奈;假如是即使能夠飛動而依然樂於止息,那才是真正的智慧。然而,年老的止息的飛蛾,未必能夠分清楚自己屬於那一種;別人的判斷,也一樣不可靠。

其實,對於年老的飛蛾來說,有智慧沒智慧都分別不大了,因為自己反正快要死去,而且智慧是傳不下去的,只能靠個人的體會。最有智慧的,是拋開智慧,細味自己內心的淡定與從容。

20131114

打破隔閡的學問交流

這學期我系的讀書小組讀的是 Allan Gibbard 的新作 Meaning and Normativity我們早知 Gibbard 的著作不易懂,誰知這一本比預期的還要艱深,每次討論時都要費很大工夫才能稍為釐清 Gibbard 的論點和論證。雖然討論過程相當有趣,但參與的同事大部份都沒有非要把這本書讀懂之志,因為書中處理的問題不在他們自己的研究範圍內,讀不懂不要緊,討論時過足哲辯之癮便成。

這本書處理的問題主要是 the normativity of meaning ,屬於語言哲學,也非我的研究範圍;然而,近年我對這個問題越來越有興趣,希望能藉著細讀這本書而有更深入的了解。我本來以為在小組中最花心機讀這本書的,非我莫屬,後來才知道同事 E 也非常用心於這本書;原來他多年前研究過 the normativity of meaning,並出了一篇不少人引用的期刊論文。我把他那篇論文找來一看,認為他寫得相當高明,於是約他討論,以請教他一些論文裏我有疑惑的地方。

這次約 E 討論,我要衝破一個不大不小的心理關口,因為我跟 E 雖然沒有甚麼過節,但性情不投合,一向不大咬弦,我一直認為他有點不喜歡我,嫌我過於狂野。當然,這次我約他討論,他沒有拒絕,但開始時大家都有點生硬,我問他答,像是做訪問似的。不過,十多分鐘後,總算熱身夠了,漸入佳境,不時互相澄清和補充,越講越有興味;有不同意的地方,則各自提出論證,卻沒有絲毫火藥味,表現的,都只是尋根究柢的精神。對我來說,這是很有滿足感的學問交流,我相信 E 亦有同感。

這一次過多小時的討論,竟然打破了多年的隔閡!我和 E 大概不會從此成為老友,因為大家性情始終不合,但以後至少可以有較多的學問交流;像今天,我和他討論 Gibbard 書中特別難懂的一章,就比上一次的討論更深入和投入,大家都得益不淺。

只要能集中於求真而沒有爭勝之心,學術討論其實是互相合作和互補長短,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學問交流。

20131113

香港何去何從?

早兩天收到香港寄來的《我佔中》,是一本討論佔中運動的文集,我寫的一篇文章也給收錄了;書已出版了好幾個月,應該是編輯寄來的吧。


我那篇文章寫於佔中運動發起不久,講的主要是某些人企圖打擊佔中所用的種種手法,其中一種我稱之為「一味靠嚇」:「危言聳聽,指佔領中環之日,很可能就是中環變成天安門之時,中共出動解放軍鎮壓,寧願和香港一拍兩散。佔領中環就是和中共鬥大,香港人輸不起的。」然而,剛結束的的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宣布設立國家安全委員會,據說港澳辦都被納入其架構中,有論者認為這顯示中共立意加強對香港的控制及打壓策劃佔中的人士;有些人更言之鑿鑿,說由此可見中共手段越來越強硬,假如佔中成事,中共必會武力清場,不惜血洗中環。加強控制及打壓一說合理,但血洗中環云云,仍未免誇張 --- 不是絕無可能,但目前這個看法還是純屬猜想,沒有甚麼有力的理據支持。

無論如何,中共對佔中運動看來是越來越不敢掉以輕心,打壓手法將會越加無所不用其極,佔中之路必然障礙重重。中共的河水早已大犯香港的井水,要挽救香港的自由和法治,不能不訴諸行動;任何政治行動都有可能失敗,但打一場沒把握的仗,總好過不戰而敗,坐以待斃。

當然,佔中不是唯一可能的行動,而且發展到目前為止已有不少難題,領導者的一些建議也有難令人信服之處;不過,這個運動已成聲勢,只要能爭取到更多人及更多不同階層的人支持,而行動的計劃又周詳,那麼,成事的機會仍是有的。假如佔中成事,結果會是如何,仍是未知之數,但除非是血腥收場,否則對香港的政治前景應該是好處遠大於壞處。

這邊廂有人積極參與佔中運動,努力以行動挽救香港,那邊廂有人以香港左翼(多被稱爲「左膠」)為攻擊目標,甚至是唯一的攻擊目標,口誅筆戈,儼然左翼滅盡之日,便是香港光復之時。這些攻擊左翼的言論越來越過火,最近連某知名社運人士一償環遊世界的夙願,也成為他的罪狀!須知中共就愛看你們自相殘殺,即使你們不自相殘殺,中共也會想盡辦法分化香港人的陣營、為敵人製造敵人,坐收漁人之利。與其互鬥,何不合力抗共?

說句老套的話作結:香港何去何從,端賴香港人的集體行動。

20131110

《哲人對話錄》之〈宗教與迷信〉(下)

與劉創馥教授合著


哲人丁:在討論下去之前,讓我簡單總結一下我們的分歧。我們都接受迷信的三個條件,到目前為止,主要爭論的是關於第三個條件,即迷信裏的趨吉避凶心態。你同意我指出的一個現象,就是不少信徒都有藉著宗教趨吉避凶的心態;你不同意的,是這種心態源於他們的宗教信仰。你認為宗教異於迷信之處,正正在於它著重心靈修煉,教導人看輕現世的吉凶;因此,你不接受宗教鼓勵趨吉避凶心態這個看法。對嗎?

哲人丙:對,總結得十分清楚。

哲人丁:好,那麼信徒有趨吉避凶的心態,是不是因為他們信得不夠真或不夠深?

哲人丙:你可以這樣說,我們都知道,不是每一個信徒對自己的信仰都有同樣虔敬之心和深入的了解。

哲人丁:如果信徒有趨吉避凶的心態,是信得不夠真或不夠深的表現,而不少信徒都有趨吉避凶的心態,你豈非要承認不少信徒都信得不夠真或不夠深?

哲人丙:的確如此,不少信徒都信得不夠真,有些甚至只是「掛名」信徒,為了現世的好處而入教。但宗教的力量還是明明可知的,歷世歷代有數不盡的人受了宗教的洗禮,超越世俗的限制,追求更高尚、更純潔的價值。

哲人丁:你認為這些信得夠真夠深的信徒就不是迷信?

哲人丙:對,他們既然不符合迷信的第三個條件,自然不是迷信了。

哲人丁:但那些信得夠真夠深的信徒也可以相信一些很荒誕的教義,他們一心一意信靠自己心中的真神,沒有世俗的私心,自以為高尚純潔,結果卻可以非常邪惡。那些宗教狂熱份子,深信自己履行神的旨意,不是曾做過很多為禍人間的事嗎?莫非你認為這些人不算迷信?

哲人丙:我明白某些宗教的確有這種危險,有時自以為義的人可以比膚淺自私的人做出更壞的事情,為世間帶來無窮痛苦之餘,還以為自己在拯救眾生。這種事我也感到很無奈,但這些人事實上有別於一般黃大仙的信眾,他們之壞並非在於迷信,而是在於扭曲了的道德價值。

哲人丁:既然你也反對這種宗教狂熱傾向,我就暫時不與你糾纏他們是否應被批評為迷信。關於「趨吉避凶」這個條件,我也可以不跟你爭持下去了,至少我已弄清楚你並不否認很多信徒都有趨吉避凶的心態。你應該還記得我最初提出的迷信條件只有兩個,就是相信某些超自然或神秘力量存在,而這些信念都是沒有理性基礎的。假如我們用這個較寬鬆的「迷信」定義,你是否仍有理由堅持宗教的本質並不導人迷信?

哲人丙:既然你讓了我一步,我也不介意回敬你一次,況且我認為即使把「迷信」的定義放寬,宗教也不一定是迷信。當然,不少邪教和民間信仰的確鼓吹迷信,教義不單毫無根據,更可以荒謬絕倫;但有些宗教是非常講道理的,有關超自然的信念也可以有充份的理性基礎,不是嗎?你看歷世歷代有多少神學家、哲學家研究宗教信念,有些更是從理性探究開始,慢慢發現宗教的真實,轉而歸信真神呢!

哲人丁:我有興趣談的不是哲學家和神學家,而是一般信徒的宗教信仰。哲學家和神學家將宗教系統化和理論化了,也許他們的信仰是有理性基礎的,但那不表示他們能代表一般信徒。一般信徒接受的,是他們的宗教的基本教義;對於哲學家和神學家的論證和護教學,他們即使不是一無所知,也最多是一知半解。試問有多少基督徒讀過系統神學,有多少佛教徒精研佛理?還有,大多數信徒都是由於出生所在的文化和社會環境,或因各種際遇和人脈的關係,而接受了某一宗教。他們不是經過理性的思考,然後得出合理的結論,認為應該接受某一宗教;一旦接受了,更不會對自己的信仰持批判的態度,一信便盲目信下去了,可謂教門一入深似海,回頭者少之又少。因此,大多數信徒的信仰都是沒有理性基礎的。

哲人丙:莫非你要求所有信徒都要做哲學家或神學家?正如我們也不是每人也做科學家,親自研究相對論、量子力學,才能合理地相信科學理論,一般信徒為何要精研系統神學或佛經呢?既然有神學家和哲學家為信仰提供理性基礎,平信徒接受一些簡化普及版的教義(有如「科普」一樣),有何不可呢?況且不同宗教也會鼓勵信徒親自研讀經典或進修,加深對教義的瞭解。

哲人丁:你這個類比很有問題。一般人根本不明白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等高深科學理論的內容,連最基本的理解也沒有,如果說他們相信這些科學理論,那不過是籠統地指他們信任科學家、接受科學研究的結果;當然,這種信任和接受也要有理性基礎,否則便是迷信科學。至於相信一個宗教,則一定要明白該宗教的信仰內容,不能只是空泛地信任某些宗教權威;我不是說一般信徒要像神學家和佛學學者那樣深入研究信仰的內容,或像哲學家和護教學者那樣提出種種論證來維護自己的宗教,我只是指出一般信徒不是經過理性思考而相信,信了之後也不會批判地思考自己的信仰。

哲人丙:你說得正好,其實用科學批評宗教的人,不少根本對科學所知不多,人云亦云,可謂迷信科學而不自知之餘,還批評宗教信徒迷信。事實上,信徒對宗教的瞭解一般比常人對科學的瞭解為深。就以基督教為例,較認真的信徒不單每星期返教會聽道,上主日學、查經班,還每天讀聖經,有些更定期到神學院進修。其他宗教也大同少異,但又有多少人會花同樣的心力時間來認識科學理論呢?我認為大部份信徒對基本教義都有充分認識和反省,並非盲信或迷信。

哲人丁:對基本教義有充分認識,不等於是有理性的信仰;好比一個相信某一陰謀論的人,例如相信九一一恐怖襲擊是美國政府策劃的,他可以對那個陰謀論的內容有充分認識,而且完全接受,但那仍然是盲信,因為他的陰謀論事實上並沒有理據支持,只是一套自圓其說的信念。宗教信仰都是一套套自圓其說的信念,無論信徒對教義的認識有多深,無論教義的內容多麼豐富和複雜,假如沒有外在的證據支持,那麼,所謂反省,不過是以某些教義來支持另一些教義,這信仰仍然是沒有理性基礎的。

哲人丙:請你也不要輕看一般信徒,他們是會思考和反省教義的,不但會與教內其他信徒討論,還有不少信徒熱心傳教。既然他們需要向教外人士解釋教義,說明其可信之處和道理所在,理應清楚瞭解支持自己所屬宗教的證據。

哲人丁:我看是你高估了一般信徒的思考力和反省力才真。信徒間討論教義,鮮有質疑,絕大部份不過是在互相強化已有的宗教信念。至於熱心傳教的信徒,他們對教義的解釋和辯護,也大多是重複他們聽回來的,而不是自己小心思考的結果,來來去去都是那三兩度板斧;到應付不了別人的質詢時,便會訴諸無知或訴諸神秘了。

哲人丙:嗯,即使如此,這也不過是信徒的問題,而不是宗教本身的問題

哲人丁:不,這是宗教本身的問題,因為宗教都不鼓勵信徒批評教義,而且強調信心的重要,強調人在思考上的限制;大多數宗教還有些機制在信徒不知不覺間遏制了他們對教義的懷疑和批評,例如教內的群體壓力和一些宗教儀式的心理作用。

哲人丙:你形容的倒像是邪教而非主流宗教,邪教的確有種種手段遏制信徒的理性思考,藉此操縱他們的心理及行為,但主流宗教光明正大,沒有騙人的目的,自然不會這樣做。

哲人丁:我不喜歡用「邪教」這個稱呼,因為很多所謂邪教一點也不邪。英文的 ‘cult’ 字比較中性,主要是指信仰內容跟主流宗教大異其趣的新興小宗教,雖然仍有點貶意,但不會那麼容易令人聯想到邪惡害人的勾當。

哲人丙:這些 cults 就稱它們為「小教」吧!這些小教的教義都很荒誕,例如相信外星人會接駕駛飛船來接信徒的靈魂去天堂,甚至慫恿信徒自殺;這些教義都是天方夜談,毫無理據,信徒都是盲信,即使不涉及欺詐的手段和不正當的行為,至少是導人迷信。

哲人丁:哈,我倒想不到有哪一個宗教的教義是不荒誕的!其實,每一個宗教的教義,無論是主流宗教或是小教,只有在該宗教的信徒眼中才是不荒誕的。還有,所有宗教開始時都是小教,活動形式和吸引信徒的手法和現在被稱為 cults 的沒甚麼分別。一個 cult 壯大了,就會被視為主流宗教,例如摩門教本來被視為 cult,現在已是主流宗教;連建教只有約六十年的山達基(Scientology),因為發展迅速,在美國已越來越多人接受為主流宗教了。小教和主流宗教沒有本質上的分別,教義都是荒誕而沒有理據,同屬迷信,只是規模大小、信眾多寡之別而已。

哲人丙:山達基這類古古怪怪的小教怎能與「名門正派」的主流宗教相提並論呢?歷史悠久的宗教能夠存留至今,沒有被淘汰,自有其道理,當然有別於那些曇花一現的教派。

哲人丁:你又怎知道幾百年後存留下來的不是山達基或更古怪的小教,而是今天的主流宗教呢?

哲人丙:主流宗教能夠通過時間的考驗,是因為那些教義並非隨便構作出來,而且經過歷世歷代眾多神學家、哲學家的思考和反省。我不是說它們所有教義都是合理的,但好些核心信念,包括神的存在、宇宙的設計、靈魂不朽、因果報應等等,都有其理性基礎。雖然不是所有信徒都清楚瞭解教義的理據,有些可能表現得有點像迷信,但任何信徒若能認真思考,都可以明白教義的理據。主流宗教的教義既然有理性基礎,便不應被視為迷信了。

哲人丁:我同意有充分理據的宗教信念都不算迷信,問題是,你剛才說的核心信念是否真的有充分理據呢?我知道不少人認為大自然充滿設計的痕跡,令人不得不相信有個設計者或創造的主宰,更有不少哲學家、神學家論證神的存在,但我認為這些推論或論證根本不合理,其中有不少謬誤,經不起理性的分析。

哲人丙:真的嗎?那麼我們要仔細討論一下了。

哲人丁:我當然樂意奉陪,但這些課題都十分複雜,不能三言兩語說清楚,還是改天再談吧。

哲人丙:好的…

哲人丁:不過,就算有些核心宗教信念經得起理性的考驗,主流宗教還是有很多教義是十分荒誕的,你大概不會否認吧?

哲人丙:當然不會,就算是我信奉的宗教,我也經常反省,不會照單全收所有教義!其實,我看你也嚴守一條「教義」,不知你有沒有反省過這「教義」可能並非放諸四海而皆準?

哲人丁:我不信任何宗教,何來嚴守甚麼教義?

哲人丙:聽著了,這「教義」就是「只應接受合理和有充分證據的信念」!

哲人丁:哈,我的確是嚴守這個原則,但將它比作教義,就太開玩笑了。

哲人丙:也不完全是開玩笑,因為你這個原則不見得有充分的理據支持,可能只是你憑信心接受的。

哲人丁:當然不是!不過今天沒時間解釋了。

哲人丙:不用擔心,日後繼續討論時我必定會追問你。我會嘗試說服你宗教信仰可以是理性的,不過,假如「只應接受合理和有充分證據的信念」這個原則可以有例外,也許憑信心接受宗教信仰其實是沒有問題的。

哲人丁:好,下次再跟你大戰三百回合!

20131109

明晚

(轉載)作者:屠黠

跟他結婚,已經五年。當初不止父母反對,大學時的好朋友,也不看好。但那時你別無選擇 --- 他沒出息,二等大學畢業,打份牛工,沒機會上位,然而,你也不過是塊豬扒。當他告訴你陳雲的城邦論是香港的希望,他也是黃毓民、黃洋達、和陶傑的擁躉,最痛恨大陸來港的蝗蟲,開口閉口「強國人」、「地獄鬼國」、「小農 DNA」--- 這一切令你熱血澎湃,那天早上,你們到黃大仙廟,求得一支好籤,你覺得諸天神佛保佑你,特別是觀世音娘娘,你從來沒遇到過如此植根本土、一切以香港為重的男孩。

他在你面前聲討民主派、譴責左膠。當曾蔭權想清拆菜園村,他上網到高登不斷貼文,從儒門正統開始講到黃老之術,然後唱《獅子山下》。那些高登巴打跟他同聲同氣,大罵蝗蟲禍港、大陸全民皆匪,在電腦鍵盤前,你睜大眼睛,但從沒有為他的安危擔心,因為你知道他不過是個鍵盤英雄。

同遊新界圍村回來,你們決定開始一起生活,還生了一個孩子。你們各自在家裏的不同角落上網,他在看《香港本土論壇》時,你則在讀《熱血時報》。李旺陽枉死那年,你一度想去參加維園六四燭光晚會。那一刻,他力勸阻了你。

從那時開始,你覺得他已走火入魔。他告訴你不應獨自出夜街,他說女人要聽男人話。當你在報章看見港大畢業的內地女生被貨車撞至重傷昏迷,他竟然說蝗蟲早死早著。你開始與他爭論,但他很好勝,你讓着他,因為你喜歡他。

據說儒家傳統要女人三從四德。他已開始禿頭,他衣著老土,他要你做所有家務,自己連一隻碗也不肯洗;他有口氣,一年前他說不要逢梁振英必反,做得好就支持,還譏諷你父母不是真正的香港人,這一切都能忍受,但他認為,所有和他意見不同的人都是左膠,而且希望明年五雷劈維園晚會,劈死班左膠。

丟那媽,不能再頂硬上了!你告訴他,你想離開,你不想一生人只唱一首歌

「你正一仆街冚家鏟。」他說。

好,就此了斷!你看着仍在鍵盤前狂打的他,有點憐憫。明天晚上,你通知他你的決定,在電話的另一邊,你等著他自己煮飯洗碗。

20131108

《哲人對話錄》之〈宗教與迷信〉(上)

與劉創馥教授合著



哲人丁:上次跟你討論後,我才發覺原來世上是有神蹟的!

哲人丙:甚麼?你不是相信沒有神蹟的嗎?你給我說服了麼?

哲人丁:我是被休謨說服了。

哲人丙:怎可能呢?他不是極力批評神蹟之說嗎?

哲人丁:我回家後再認真讀一讀休謨,原來他曾說:「誰由信心驅使接受神蹟,誰就在自己身上見證一個持續的『神蹟』,這『神蹟』顛覆他理智的所有原則,給他決心去相信那些最違反習慣和經驗的事情」。世上那麼多人反智地相信神蹟,真是「神蹟」處處啊!

哲人丙:你不是嘲笑我吧?我不否認有些信徒的確輕信,沒有反省,但不是所有接受有神蹟的人都是反智的。其實,說到反智,有些人全盤否定所有宗教,對宗教深刻之處視而不見,甚至將宗教和膚淺的迷信等同,也許這才是反智呢!

哲人丁:哈哈,當然不是嘲笑,你也知我一向愛說調皮話的。不過,看來你心中有條刺,就是我上次說宗教和民間信仰根本沒有大分別 …

哲人丙:還未到心中有條刺那麼嚴重,只是認為你不公道。我還記得你怎麼說呢!你說那些「名門正派」的主流宗教和民間信仰、甚至公認的神棍根本分別不大。這不是太離譜了嘛!神棍分明騙人,那些輕信神棍的人,是迷信;信徒有的是宗教信仰,他們的心態跟迷信是兩回事。

哲人丁:上次也許講得不清楚,讓我先澄清一點,我的意思不是宗教和迷信完全沒有分別。迷信不等同宗教,否則,相信「13 不祥」的人全都有宗教了;很明顯,有些迷信的人是沒有宗教的,例如一些賭徒,迷信極了,卻不是信徒。不過,我認為宗教和迷信仍然關係密切 --- 迷信不一定是宗教,但宗教卻一定有迷信的成份。簡單點說,宗教就是有系統、有組織的迷信。

哲人丙:為免接下去的討論變得牛頭不對馬嘴,不如你先解釋一下你所謂的「迷信」是甚麼意思?

哲人丁:好的,我說的迷信就是相信某些超自然或神秘力量存在,認為這些力量會在我們身上產生作用,而這些信念卻都是沒有理性基礎的;不但沒有甚麼理據支持,而且完全不理解這些所謂力量是怎樣運作的。例如相信「13不祥」的人會盡量避開 ‘13’ 這個數字,卻不知道 ‘13’ 如何會帶來惡運,只是盲目相信,信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哲人丙:但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們都是不知其所以然的,正如你上次提及的「安慰劑」效應,假如真的未有令人滿意的科學解釋,我想你也不會視之為迷信吧。這樣看來,在你的「迷信」概念中,真正關鍵的是「相信某些超自然或神秘力量存在」;那麼我不能不問,你是否認為所有肯定超自然力量的信念都是迷信呢?假如是的,那麼按照這看法,絕大部份宗教的確都難免有「迷信」的成份,因為很少宗敎完全否定超自然力量或對象的存在。可是,我懷疑你這樣理解迷信過於寬鬆,根本並不恰當。

哲人丁:的確是可以迷信「安慰劑」效應的 --- 假如你相信「安慰劑」效應能醫百病,卻又不知其所以然,而且沒有理據,我們便可以說你迷信「安慰劑」效應了。有些人喜歡指責凡事講求科學證據、卻又不太懂科學的人是「迷信科學」,也是類似的意思。不過,這是義的「迷信」,不能用來指宗教涉及的迷信。宗教涉及的迷信,正如我剛才所說,不只是相信某些超自然或神秘力量存在,也不只是盲目相信而不知其所以然,而是同時符合這兩個條件;假如有人有充分理據相信某種超自然或神秘力量存在,甚至知道這力量是如何運作的,那便不是迷信

哲人丙:你這樣定義「迷信」,我認為仍然是太寬鬆了。試以一些公認的迷信為例,星相、扶乩、問米、求籤、還神、講意頭、查通勝、看風水、室內不敢打開雨傘、避開「不祥」數字如 ‘4’ , ‘13’ , ‘666’ 等等,這些無疑確都符合你說的那兩個條件,可是,它們有一個重要的共通點是你的定義沒有觸及的,那就是接受這些迷信的人都是為了趨吉避凶,會在行為上盡量順應這些迷信;因此,迷信除了你提出的那兩個條件,至少還要有趨吉避凶的心態。

哲人丁:照你這個講法,假如某人相信有神仙,例如黃大仙和關帝,但他從不求神拜神以趨吉避凶,行為完全不受這個神仙的信念影響,那麼他便不算是迷信?

哲人丙:不錯,雖然現實裏也許不容易找到這種信神仙的人,因為大多數人信神仙就是為了趨吉避凶。

哲人丁:好,我就接受你這個迷信的條件。這樣討論下去會更有意思,不但因為這樣一來,要論證宗教不過是有系統、有組織的迷信,便會困難一點,而我喜歡這樣的挑戰,還因為我事實上認為大多數信徒都有趨吉避凶的心態。

哲人丙:那麼,我們是同意迷信有三個條件了,第一是相信某些超自然或神秘力量存在,第二是盲目相信而不知其所以然,第三是有趨吉避凶的心態。我當然不會否認宗教符合第一個條件,但說宗教也符合第二和第三個條件,你可要花點工夫說服我了。

哲人丁:當然奉陪到底!第二個條件較複雜,我們先討論第三個條件吧。不過,有一點先得澄清,嚴格來說,迷信的不是宗教,是人,是信徒。說宗教符合第三個條件,是指宗教的信念和教條提供信徒趨吉避凶的方法,例如祈禱,並鼓勵他們使用這些方法;於是本來沒有趨吉避凶心態的,便養成這種心態,本來已有趨吉避凶心態的,這種心態也許會變得更強。假如你認為有些宗教不是這樣的,可否舉一例?

哲人丙:對,這正好是你口中的那些「名門正派」主流宗教與一般民間信仰的其中一個主要分別。當然,很多主流宗教都有關於天堂地獄的信念,若單單因為要上天堂而信某宗教,這也算是趨吉避凶的心態。不少信徒初時可能也因為這些好處而入教,但宗教高貴之處在於能轉化和提昇人的心靈,敬虔信徒的目標是歸信真神,追求與創造主復和,塑造更高尚的靈魂等等,不少信徒甚至有意識地遠離世俗的榮華富貴。他們仍會相信自己死後能上天堂,與真神共享永生,但這些不外是信仰的後果,並非他們的動機。真正的宗教根本不會鼓吹趨吉避凶,認真的信徒也會避免這種膚淺的心態,這不正好顯示主流宗教本質上有別於迷信嗎?

哲人丁:你形容的「敬虔信徒」,是理想化了的信徒,也許是不少信徒的自我形象,可是,現實中的信徒,大多不是這樣的;如果他們認為自己是「敬虔信徒」,不求趨吉避凶,那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一般的信徒都有求神保佑的心態,希望災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例如基督徒開口閉口說的「求主保守」,他們求主保守這樣,求主保守那樣,有好事發生了,就感謝神。舉個簡單的例子,信徒之中,假如懷疑自己患上癌症的,十之八九會求神保佑那不真的是癌症;如果證實了是癌症,也十之八九會求神保佑盡快治好,最好還能免於痛苦。這不是趨吉避凶的心態是甚麼?

哲人丙:希望免受癌症之苦乃人之常情,若要求信徒連這麼卑微的自保心態也要撇除,未免太過苛刻了,況且沒有宗教信仰的人當然也不會希望自己患癌啊。「迷信」一詞多少帶有貶義,有宗教信仰的人希望免受癌症之苦就被批評為「迷信」,而沒有宗教信仰的人有同樣心態,就能理直氣壯地去找醫生「趨吉避凶」,這種批評公道麼?還有更重要一點,沒有宗教信仰的人自然希望避免患癌,根本不會作他想;反而有宗教信仰的人,雖然本能地還是希望「趨吉避凶」免受癌症之苦,但他們(尤其是真正敬虔的信徒)事實上會有多一重考慮,就是願意成全神的旨意,甘心情願地受苦,透過患癌來為神作見證。敬虔信徒的內心也難免會掙扎,但若他們能戰勝求生免苦的本能,那正是由於宗教的力量。所以,趨吉避凶的心態不外是信徒人性的一面,而宗教給他們的洗練,正正是令他們能超脫本來自私的人性,撇除人迷信的自然傾向。這樣看來,宗教不單不是迷信,更加是遠離迷信的正途呢!

哲人丁:找醫生醫病的「趨吉避凶」不是迷信,因為那不是非理性地訴諸超自然或神秘力量啊!請不要忘記,要三個條件都符合了才是迷信。此外,迷信的信徒祈求的不只是避凶,還有趨吉,不只是祈求自己和親人無病無痛,還祈求學業、事業、愛情、婚姻等順順利利;一些球隊的球員在比賽前祈禱神幫助他們勝出,就是信徒趨吉避凶心態的最佳例子。我不否認有些「高級」的信徒能夠擺脫迷信,例如一些神學家和有宗教信仰的哲學家,但他們是極少數,正如參透神學的信徒是極少數一樣;大多數信徒都是糊裏糊塗,人云亦云,隨眾拜神而已。信徒不過是凡人,宗教裏不少元素會誘使他們產生或加強靠神趨吉避凶的心態,再加上符合另外兩個條件,就是迷信了。

哲人丙:不少信徒都有迷信心態,這點我沒有異議,但我剛才的要點是,宗教本質上根本並不導人迷信,反而是助人脫離迷信的力量。正如上你「批判思考」課的學生,很多都不善於批判思考,即使考試拿了甲等,也可以在日常生活犯下最簡單的思維謬誤,但批判思考課正正希望改善學生的思維能力,成功與否則視乎很多因素。同樣地,真正的宗教本質上是要引導信徒撇除趨吉避凶的心態,離開世俗的價值觀,追求神的國度和公義,塑造高尚的靈魂。這些理想當然不容易達到,所以信徒難免還有一點趨吉避凶的心態,這也是人之常情;但當宗教發揮力量,慢慢洗練人的心靈,就能減輕一般人迷信的傾向,若有人能徹底地被信仰改造,就絲毫沒有迷信了。所以若要幫人遠離迷信,不是要鼓勵他放棄宗教信仰,反而要設法令他信得更真、更深和更投入啊!

哲人丁:你終於承認不少信徒都有迷信心態了!但我要指出的不單是這個事實,還有這事實的成因。不錯,希望趨吉避凶乃人之常情,可是,宗教非但不像你說的,會令人的這種心態減弱甚至消失,反而是鼓勵這種心態。你那「批判思考」的類比並不恰當,因為不是宗教教導信徒不應有趨吉避凶的心態,他們卻大多做不到,而是宗教根本就鼓勵這種心態!

哲人丙:你已不只一次說宗教鼓勵趨吉避凶的心態,但我仍然不清楚你的理據是甚麼。

哲人丁:我說的鼓勵,不是直接教導或要求,而是提供方法或門路讓信徒容易養成趨吉避凶的心態。大多數宗教都信奉能主宰世間萬事萬物的神,信徒都相信他們的神對他們只有善意,絕不會惡意加害;加上宗教一般都有向神表達意願的方式,例如祈禱,因此,這鼓勵了信徒向神祈求想得到的東西。此外,一些儀式和器物的使用,例如唸經、宗教人像和飾物等,亦能加強趨吉避凶的心態。在民間信仰的迷信,假如祈求某一神祇而多次不靈,可能會令人祈求之心減弱,或轉而祈求另一神祇,例如由拜黃大仙轉為拜關帝;宗教的迷信不同之處,是信徒祈求而得不著的時候,就會相信得不到祈求的東西其實對自己是好的,因為神只會對我們好,於是祈求之心不會減弱,下一次照樣熱切地祈求神。

哲人丙:我不單可以承認不少信徒有趨吉避凶的心態,甚至也不否認現世的宗教或多或少縱容信徒迷信。事實上,很多教會也相當世俗,追求各種物質上的成功與順境,簡單如教會旅行也會求神保佑天朗氣清,還不時祈求能擴建會址、擴充會務,把教會視作商業機構般運作。這些事情我都看在眼裏,但我看到的不是宗教的本質,而是現世教會的墮落、信徒的軟弱。一般信徒祈求事事順境、升職加薪,這的確與信黃大仙沒有多少分別,但黃大仙式的民間宗教不會引導人超越這些趨吉避凶的心態;真正的宗教卻不一樣,當信徒的心靈被信仰改變,就自然會減少世俗的願望,專心追求成就神的旨意。你大概也不會否認信得較真和較深的信徒,較少有世俗的趨吉避凶心態,這不是正好反映宗教的本質並不導人迷信嗎?

20131106

Deepities

‘Deepity’ 哲學家 Daniel Dennett 發明的字,用來指那些故作高深、實則似是而非的「警句雋語」。嚴格來說這個字不是 Dennett 發明的,而是他從一位同事處聽來,這位同事有一次在晚飯時說了一句相當高深難懂的說話,他的小女兒立刻嚷道:“Ooh, Dad said a deepity!” ;小女孩的意思應該只是「爸爸講了句很深的說話」,但 Dennett 覺得這是一個妙字,於是加以清楚的定義,在演講中使用。且聽 Dennett 如何解釋 ‘deepity’ 的意思:



根據 Dennett 的定義,一句 deepity 看似有深度,是因為句子有歧義,以其中一義來理解,句子為真,卻顯淺之極;以另外一義來理解,則會令人感到驚異,但句子卻為假。Dennett 用的例子是 ‘Love is just a word,我認為這不是一個上佳例子,因為它聽起來深度不夠「勁」。以下例子也許更能說明 ‘deepity’ 的意思(請讀者自行思考以下每一句子的「真而淺」和「深卻假」兩義):

‘The Universe is in all of us.
‘We are all connected.
‘Love is not in the head.
「真正屬於你的,沒有人能搶走。」
「沒有愛,就不可能有恨。」
「只有死人,才可以真正保守秘密。」

昨天參加了一個研討會,是圓桌討論形式的,我是其中一個講者,題目是「歷史與後現代主義」,在討論過程中有一句說話出現了無數次(但不是出自我口),我認為也是一 deepity

‘All history is storytelling.

與會的後現代主義者不斷徘徊於這句說話的「真而淺」(史學家難免主觀)和「深卻假」(沒有歷史真這回事)兩義,我不但不覺他們的看法 deep,甚至有點 pity 他們(當然,在他們眼中,我和其他立場相近的人都是科學主義者,很膚淺,完全不了解歷史)

假如我們不嚴守 Dennett 的定義,將 ‘deepity’ 較寬鬆地理解為  ‘fake profundity’(偽深度),那麼,要找例子就容易得多了。

20131104

駕車與劣性

離家不遠有一條行車路,雖非出入必經之路,但我幾乎每天都會駕車駛過,有時候會見到一些令我在心裏輕呼一聲(間中會衝口而出)“Asshole!” 的人。

這條路在一個交通燈位後由二線轉一線,左線地上有直線箭嘴,右線則有右轉彎箭嘴,然而,右線駕車者直駛不算犯法,只是過了交通燈後要向左邊切入。這裏的人大多文明有禮,要直去時便用左線,即使左線排了車龍,而右線一輛車也沒有,仍會乖乖地排隊(我當然是文明有禮的駕車者)。可是,間中會有人用右線爬頭;本來是直去用左線的,見前面十輛八輛車在左線排隊,便立刻轉用右線,快速駛到交通燈前,後來居上;假如有幾輛車這樣做,過了交通燈後便會逐一搶位切入左邊,令左線行車慢下來。這就是我說的 asshole

“Asshole!” 可能是過重了,但我真的對不守規矩的人有強烈反感,而且這種行為不只是不守規矩,還是佔人便宜,罪加一等。在美國這個法治分明、社會秩序良好的國家,尚且有不少人不守規矩(單是數一數駕車轉線不打燈的人,便肯定「不少」二字沒用錯),那些律法不嚴、貪污成風的地方,不守規矩的人之多,真是不敢想像。

據說印度的路面交通儼如沒有規矩,因為駕車者和行人都「各行其是」,以致經常險象環生。我沒到過印度,但看以下短片,上述的說法雖不中亦不遠矣:



中國的情況應該好一點,但相信也有很多不守規矩的駕車者;還記得有一次在西安旅遊時,晚上搭計程車回酒店,我坐在前面司機位旁,那位司機不只超速,還經常驚險地切線超車,橫衝直撞似的,有幾次幾乎撞到行人,嚇得我冷汗直冒。

有人說麻將枱上最能見到一個人的劣性,其實駕駛盤後亦有此作用 --- 駕車的時候,往往會表現出真性情。為何如此?我不肯定,也許是因為駕車時容易有強烈的操控感,覺得自由,便放鬆了平時的自我約束吧。回心一想,其實我罵人 “Asshole!” ,不也是流露了我待人過嚴的缺點嗎?

20131101

心理學實驗

這幾年認知心理學和行為經濟學behavioral economics的普及書很受讀者歡迎,有不少暢銷書,我也讀過一些,令我覺得大開眼界、看得手不釋卷的,隨便想想,便有以下幾本:

Malcolm Gladwell, Blink
Dan Ariely, Predictably Irrational
Daniel Gilbert, Stumbling on Happiness
Robert Burton, On Being Certain
Daniel Kahneman, Thinking, Fast and Slow

對我來說,這些書最引人入勝之處,不是其中的理論或論點,而是種種設計巧妙的心理學實驗;例如 Ariely 設計的這個實驗:



這些實驗的結果往往出人意表,而讀到心理學家解釋實驗的結論時,都會覺得很精彩,甚至拍案叫絕。然而,人不同死物,人的心理和行為難以量化和準確量度,因此,心理學實驗的結果通常都有頗大的詮釋空間,與物理學或化學等「硬科學」(hard science)的實驗始終不能相提並論。雖然我讀這些書時覺得很過癮,大有增長見識之感,但總不會忘記要保持至少一兩分懷疑。

今天在網上無意中見到老朋友 Jonathan Ellis 一篇文章,討論的正是心理學實驗的一些問題。他談的主要是 priming,那是當今心理學的重要概念,指的是以下這種心理現象:在一段短時間內,一些與後來某些行為看似無關(或不應有因果關係)的經驗,會不知不覺地影響那些行為。關於 priming 的實驗,最有名的是耶魯大學心理學家 John Bargh 90 年代做的;他給兩批學生做重組句子練習,第一批學生要用的字詞裏有不少是關於老人的(例如 forgetful, gray, bald, wrinkle),第二批的則沒有這些字詞,學生完成練習離開時,要走一段斜路,研究人員暗地裏記錄他們步行的速度,發覺使用過「老人字詞」的學生走路明顯比第二批學生慢 --- 「老人字詞」prime 了學生走路較慢的行為。

這個實驗對相關的研究有很大影響,可是,據 Ellis 說,去年一些心理學家嘗試重複 Bargh 的實驗,做得非常小心嚴謹,結果卻跟 Bargh 的不一樣,兩批接實驗的人在實驗後的步行速度沒有明顯的分別。Bargh 對這個實驗結果當然不滿意,多番反駁,並且對有關研究者十分不友善,甚至施以人身攻擊。

Bargh 的實驗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被引用時經常有不準確和誇大之處。Bargh 在報告實驗的論文裏並沒有結論說 priming 在任何人身上都有效,不過,引用他的人沒有那麼小心;例如 Gladwell Blink 裏便這樣寫:

“After you finished that test—believe it or not—you would have walked out of my office and back down the hall more slowly than you walked in.”

‘You’,不是指某一人,而是指任何讀者。Gladwell 只是個作家,不是學者,這樣誇大,算了;但連學術地位崇高的 Daniel Kahneman 也犯此毛病,在 Thinking, Fast and Slow 裏解釋了 Bargh 的實驗後,他這樣寫:

“Although you surely were not aware of it, reading this paragraph [which contained many words relating to the elderly] primed you as well. If you had needed to stand up to get a glass of water, you would have been slightly slower than usual to rise from your chair—unless you happen to dislike the elderly, in which case research suggests that you might have been slightly faster than usual!”

以上問題並不表示 priming 乃一假象,是心理學家虛構出來的,卻能提醒我們兩點:一、心理學不是「硬科學」;二、心理學普及書跟其他科普書一樣,難免有過份簡化之處。無論如何,心理學的研究精神和方法都是盡量貼近科學的,例如上述那個重複 Bargh 實驗的嘗試,就是典型的科學方法;跟比較文學、文化研究、神學等學科相比,心理學至少是「軟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