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9

哲學與最優秀的頭腦

李天命在《哲道行者》裏有幾句談到哲學系學生的頭腦:

「現代制度要求:哲學教授必須讀過大學。
 現代社會傾向:最優秀的頭腦通常不願報讀哲學系。
 哲學系的學生當中,一部分人就是日後的哲學教授。」

第一句沒問題,當然,現代制度不只要求哲學教授讀過大學,也要求其他學科的教授讀過大學;不只要求各科教授讀過大學,更要求他們有博士學位(有極少數的例外)。

第三句言有未盡之意,據上下文判斷(上下文大多是揶揄學院哲學和哲學教授),那未明言的意思大概是:哲學教授中甚少是最優秀的頭腦。關於這個意思,假如我多說,就不免有自辯的意味了,不過,我仍然禁不住要指出:假設哲學系學生中只有 2% 是最優秀的頭腦,其中考入頂尖大學讀博士、繼而當教授的,可以大多數是來自這 2% --- 可以大多數是最優秀的頭腦

以下我會集中討論第二句,目的是為哲學系學生 --- 尤其是香港的哲學系學生 --- 討個公道。

哲學,的確被一般人視為不切實際的學科,拿了學位頂多是教書,不會找到待遇特別優厚的工作,發達免問了,一不好彩,前景堪虞!這些我都不去辯駁了(事實上,至少在美國,情況並非如此),就算這看法是事實,也只能說明為何哲學系較少學生報讀,而不能據此推論出哲學系學生中極少最優秀的頭腦。最優秀的頭腦未必都是務實或市儈功利的,有些是追求理想、好學深思的學生,選科只為興趣;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報讀哲學系的學生中,絕大部份都不是這些選科只為興趣的最優秀的頭腦。

其實,「不切實際」的學科何止哲學?人類學、考古學、藝術、比較文學、文化研究等何嘗不是發達免問的所謂冷門學科?假如最優秀的頭腦通常不願報讀哲學系,那麼最優秀的頭腦也應該是通常不願報讀這些學系,大部份都聚在工商管理、金融財務、酒店管理等學系了。

在美國,哲學系學生的質素絕不比其他學系的學生低,這不只是我個人的經驗之談,有數據為證;哲學系學生在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 GRE 的表現一向名列前茅,以下是 2011-12 的資料,哲學系學生在 verbal analytical writing 都排第一,在 quantitative 只是輸給數學訓練較強的幾個學科,排第五

也許有人會說,李天命所言只適用於香港的哲學系學生,但他既然泛說「現代制度要求」和「現代社會傾向」,就應該不只是指香港的情況。假如李天命真的只是說香港的哲學系學生,我倒想問一問他有甚麼根據認為香港的學生之中「最優秀的頭腦通常不願報讀哲學系」?憑他的教學經驗?但是他只教過中大的學生,沒教過港大的學生啊!難道中大哲學系學生甚少有最優秀的頭腦?如果是講個人經驗,我認識不少中大哲學系畢業的朋友和小朋友,他們大多是優秀的頭腦,質素奇高,我很難想像讀工商管理或金融財務的學生多數比他們優秀。

我自己作為哲學教授,希望的是學生真正熱愛哲學,不必是最優秀的頭腦,只要能慎思明辨,學然後知不足,不斷反省以改進自己,甚至努力改善這個世界,那麼,即使在哲學上沒有甚麼成就,也是不枉讀了哲學。

20130426

曲筆與耶徒

〈滿懷烈怒的神〉一文在《主場新聞》轉載,引來一些讀者的批評,其中有些頗不客氣。有說我的討論不全面,因為忽略了救贖這一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思想;有說〈那鴻書〉不是歷史而只是宣講,言下之意是我錯解了經文;一讀者替我補充經文背景,以先知書的內容來回應我在文中提出的疑問;另一讀者指責我對統計學、神學、和精神病的認識膚淺,好像是把我的這篇隨筆當做學術研究了;最可笑的一位,竟說我那篇文章是 “the best example of ad hominem argument” ,看來是護教心切,便急忙派給我一個罪名了。

事實上,那篇文章既不是探究經文內容,也非批評耶教信條,而是運用稍為曲折的筆法,點出耶教信徒中,有不少是在教會內人云亦云,甚至只是鸚鵡學舌,口裏說自己相信這樣、接受那樣,其實不過是重複在教會裏聽回來的,沒有深思過自己所謂信仰的內容,就舒舒服服地「得救」了。例如說神是嫉惡的、並會發怒,《聖經》裏有類似的語句,牧師傳道人也這樣說,不少信徒看過聽過就以為明白了,到有機會時,便將這些說話原原本本反吐出來;反正大家都以為自己明白了,也以為其他信徒同樣明白了,不會互相詰問,便歡歡喜喜地享受那屬靈的「溝通」了。(另外一些耶教徒則對他們信仰的神有相當清楚的了解,因為他們信仰的只是一個肯為他們贖罪而死的好勁的黃大仙,不過,這是本文範圍以外的,暫且不表。)

〈滿懷烈怒的神〉用的曲筆並不很曲,可是,很多耶教徒習慣了黑白分明,凡事非此即彼,要他們看懂曲筆,恐怕是太高的要求了。

20130424

滿懷烈怒的神

根據學術期刊 Journal of Religion and Health 剛刊登一篇論文,信仰一個有惡必罰、罰時滿懷烈怒的神,跟五種精神問題有正面的相關positive association);那五種精神問題是:一般的焦慮(general anxiety)、社交焦慮(social anxiety)、妄想狂(paranoia)、強迫思考(obsession)、和強迫行為(compulsion)。當然,正面的相關不一定是因果關係;即使那是因果關係,假如沒有進一步的研究,哪是因、哪是果,仍是未知之數。我不打算直接討論這個研究的內容或結論,只是想借題發輝一下,談談信仰一個滿懷烈怒的神的一些問題。

《聖經》〈那鴻書〉第一章第二節這樣描寫耶和華:

「耶和華是嫉惡和施行報復的神;耶和華施行報復,並且滿懷烈怒;耶和華向他的對頭施行報復,向他的仇敵懷怒。」(新譯本)

神耶和華不是像在做流水賬般賞善罰惡,因為祂嫉惡如仇,所以罰惡時滿懷烈怒。雖然接著的一節說「耶和華不輕易發怒」,但「不輕易」不等如「不經常」;請看以下的簡單論證:

(1)  世人經常犯罪。
(2) 任何犯罪的行為都令神滿懷烈怒。
----------------------------------
(3)  神經常滿懷烈怒。

這是個有效(valid)的論證。任何信仰耶教的人都接受 (1),很多信仰耶教的人都接受 (2) ,因為他們相信《聖經》對神的描述是真確無誤的。既然 (1) (2) 蘊涵 (3),而這個邏輯關係又這麼簡單,接受 (1) (2) 的耶教徒便應該接受 (3) 。然而,事實似乎不是那樣:假如你問耶教徒朋友「神是否經常發怒?」,相信他們大多會答「不是」。

也許有耶教徒會認為上述論證無效(invalid),因為神是在時間以外的,人的「經常」不能應用在神的身上。就假設他們說對了吧,沒問題,(3) 可以改寫為:

(3*)  神發怒的次數等於或超過人犯罪的次數

兩個次數不一定相等,神發怒的次數可能超過人犯罪的次數,因為神可能有其他發怒的原因。相信接受 (1) (2) 的耶教徒仍有不少會拒絕接受 (3) --- 發那麼多次怒的神不是有點太過了嗎?

有些耶教徒這時定會使出「必殺著」:神的「滿懷烈怒」和人的憤怒是不同的,人的智慧有限,不能完全理解神的屬性。好,也假設他們說對了,我們仍然可以問:「不完全理解,但總有一點理解吧!可不可以說來聽聽?」如果你運氣好,可能會遇到一個能說上幾句的,甚至能給你一兩個似是而非的比喻,但你更有機會遇上對此只能啞口無言(或者只是重複說「人的智慧有限」)的耶教徒

20130422

「自願」

葵青貨櫃碼頭工潮持續了三個多星期,和黃董事總經理霍建寧首次公開評論該事件,對於有指工人薪金低工時長,有時甚至被迫連續工作 24小時,霍建寧這樣回應:

21世紀,我叫你做 24小時,你都唔制,都要自己自願先肯做啦!我個仔日日做工做 20個小時,點解呢?你估有人逼佢做咩?佢自己做咋嘛。」(見新聞短片

碼頭工人是自願連續工作 24小時嗎?假如「自願 …」的意思只是「在清楚自己做甚麼決定的情況下,決定 …」,那麼碼頭工人可以說是自願連續工作 24小時;然而,在這個意義下,「自願」並不一定沒有被迫的成份。

讓我舉例說明。假設你十分嫌惡臭豆腐的氣味,聞之必掩鼻而過;試比較以下各情況:

(1)  有人將你綑綁著,強把一整碟十件的臭豆腐逐一塞進你的口裏,並灌你喝水吞下臭豆腐。

(2)  有人用槍指嚇你,要你吃下一整碟十件的臭豆腐,否則一槍斃了你;你不想死,於是決定忍著臭把臭豆腐吃了。

(3)  你在旅途上吃光攜帶的食物,方圓數十里只有一家人,你身體疲倦、飢寒交迫,那家人讓你留宿,但要你替他們做一些粗活,而且只肯給你一碟十件的臭豆腐和兩杯白開水,吃不吃隨你;你忍了好久,最後實在太餓,而且要補充體力好明天上路,便把臭豆腐都吃了。

(4)  你有個無聊的有錢朋友,錢太多了,拿你來消遣,說如果你一口氣吃下一整碟十件的臭豆腐,便給你一百萬美元;你相信他一言九鼎,而你又很想得到那一百萬美元,終於一邊想像如何花那筆錢,一邊吃臭豆腐,那一向嫌惡的臭味,竟然不太在意。

根據上述對「自願」的理解,只有在 (1),你才明顯不是自願吃臭豆腐,因為吃臭豆腐不是你自己決定的行為。

就算是 (2),你也可以算是「自願」的,因為你是在清楚自己做甚麼決定的情況下,決定吃臭豆腐;不過,你雖然(在這個意義下)是自願的,但也同時是被迫的 --- 你在別人威脅你生命、又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被迫決定吃臭豆腐。

碼頭工人的情況較像 (3)。假如報導屬實,若工人拒絕連續工作 24小時,便會被雪藏一個星期才有工開;一星期不開工對大多數工人來說會嚴重影響生計,轉工吧,可能隨時變成長期失業。他們是「自願」連續工作 24小時,卻也明顯是迫於無奈。(也許不是每個碼頭工人的情況都是如此,可能真的有些是樂意連續工作 24小時,多賺些錢,完全沒有被迫的成份。)

至於「日日做工做 20個小時」的霍公子,當然是自願的,而且是心甘情願,沒有人用槍指著他,他也不是沒有其他選擇,迫於無奈連續工作 20小時 --- 他的情況像 (4),就算工作 20小時是他的「臭豆腐」,為了自己的事業或理想,他也許不但不介意,甚至會甘之如飴,跟碼頭工人的處境,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霍大班,你是不明白這個簡單的分別,還是故意混淆視聽呢?

20130419

越豐盛越苦惱

同事 T 學術表現卓越,在我系無人能出其右:他已出版了三本書,都是一流的學術出版社出的,發表了十多篇期刊論文,當過史丹福大學的研究院士(research fellow),拿了大學的傑出教授獎;此外,他在詩歌創作方面亦成就驕人,得過兩個大獎,出版了三本詩集,最近還憑詩歌創作得到了 Guggenheim Fellowship 這一殊榮,明年不必教書,薪金照出,可以專心研究和創作。可是,他並不快樂。

T 已在這裏教了十二年,他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在學術方面很有雄心壯志,相信自己遲早會找到頂尖大學的教席;在我們這間非研究型的州立大學任教,對他來說只是騎牛揾馬,誰知這牛一騎便是十二年,而且看來下牛無期。

T 是個含蓄的人,不容易吐露心事,他是認識了我幾年之後,稍為熟絡了,也許還因為他認為我會明白他的處境,才向我道出他鬱鬱不得志的苦惱。他第一次向我訴苦時,還只是發表了四、五篇期刊論文和出版了一本書,詩集還未出版,在英美詩壇仍是無名之輩。後來,他的學術成就越來越大,卻始終找不到他理想中的教席;得了詩歌創作的大獎後,他連英文系的教席也申請了,卻一樣是鎩羽而歸。

每一次 T 有一新的學術成就,他的雄心壯志便再度激揚,找到理想教席的希望便隨之增大,因此,失敗時的挫折感便越強了。就是這樣周而復始,T 可說是陷入了一個越豐盛越苦惱的永劫回歸之中。

這是性格問題,抑或不過是一種偏執,還是兩者皆是(也許兩者有因果關係),我不知道;假如 T 最終找到理想的教席,例如到哈佛去了,他是否就會心滿意足,我也不肯定。快樂,沒有人人適用的方程式,即使是景況相似,有人快樂易得,有人快樂難求。假如你是個不易快樂的人,可能沒有甚麼是你能改變而令自己較容易快樂的,只好嘆一聲奈何;假如你是個容易快樂的人,你便應該算自己是個幸運兒了。

20130417

勉強沒幸福?

這個學期到 Z 教的 Advanced Logic 旁聽,除了可以重溫一些在研究院讀過的後設邏輯(metalogic),還學習了一些以前不大熟悉的邏輯系統,例如三值邏輯three-valued logic和次協調邏輯paraconsistent logic),真是獲益良多。然而,最令我大開眼界的,是學生的專心程度。

我任教的大學要求每個學生都修讀 Logic and Critical Thinking,因此,這一科的每一班都相當大,則四、五十人,則一、二百人(特別大的一班則超過三百人)。課程內容其實十分淺易,邏輯那一部份只包括傳統的範疇邏輯(categorical logic)和最簡單的命題邏輯propositional logic),可是,教起來卻相當困難,因為大部份學生對課程內容沒有興趣,是被迫學的。為了令學生留心上課,我真的要使出渾身解數,不但要用生動有趣和切合日常生活的例子,久不久還要說說笑,給他們提提神,有時索性中途小休五分鐘,讓他們充充電。

然而,有不少學生是沒興趣就沒興趣,自關學習之門。我講笑話他們會笑,但笑話過後,到我要他們思考一下、解答我提出的問題時,他們的腦袋便立刻停止運作;結果測驗和考試成績當然不會好,但往往到學期尾才「知死」,紛紛到我辦公室「求救」,我雖然為人心軟,也只能說聲愛莫能助了。

除了 Logic and Critical Thinking,我系開的邏輯課程還有 Intermediate Logic Advanced Logic,前者乃哲學主修生的必修科,後者則是選修。Intermediate Logic 也是 Z 教的,我問過他,他說這一科也有些學生無心上課,大概也是被迫學習之故(喜歡哲學的學生不一定喜歡符號邏輯,尤其是那些愛讀歐陸哲學的)。

Advanced Logic 則不同了,只有喜歡符號邏輯的學生才會選修,否則是自尋悶路。Advanced Logic Logic and Critical Thinking 深得多了,簡直不可以道里計,上課時稍一不留神便可能跟不上,但以我觀察到的這一班為例,學生上課時都留心到不得了,每一個學生都如是(這班只有約十人),不但留心聽講,還會舉手提問和樂意回答教授的問題。Z 沒有講過一個笑話,每次都是二話不說,直入正題,一堂是一小時十五分鐘,他不是在解釋邏輯概念就是在做邏輯運算,換了是 Logic and Critical Thinking 的那些學生,早就呵欠連連了。

我當然早就知道有興趣和沒興趣的學生有非常不同的學習態度,但這次見到 Advanced Logic 的學生,再對比 Logic and Critical Thinking 的學生,才具體見到那分別可以大到甚麼程度。

20130416

較人道,還是更不人道?

數月前寫了一篇〈食肉的煩惱〉,主要是指出即使宰殺動物而食其肉在道德上可接受,假如飼養和屠宰的方式不人道,因而令動物多受無謂的痛苦,食肉者仍然難辭其咎。最近美國的科技雜誌 Wired 報道有人提出一個「較人道」的養雞方法,令雞隻在整個飼養過程中都免受痛苦,然而,這個方法看來卻非常嚇人:將雞隻的大腦皮質移除,令牠們完全沒有知覺,但腦幹運作正常,維持體內平衡功能(homeostatic functions),身體得以繼續長大,不過,由於雞隻沒有活動能力,便只能固定在飼養系統裏,以機器定時定量灌注飼料;垂直的飼養框架可以放置多達一千隻雞,活像電影《廿二世紀殺人網絡裏》(The Matrix)的「種人」場面:


相信很多人看到上述圖片都會感到不安,覺得「核突」--- 那些沒有知覺、不能動彈、卻又仍有生命的雞隻可以用「活雞屍」或「植物雞」來形容。假如這種養雞方法將來給採用了,而你知道眼前一件香噴噴的肯德基炸雞來自這樣飼養的雞隻,你會吃得下嗎?

當然,令人見之而不安是一回事,這飼養方法人道與否是另一回事。認為那是較人道的,不是沒有道理:既然雞隻完全沒有知覺,不會感到痛苦,自然就談不上會受無謂的痛苦,這不是較人道嗎?可是,雞隻不是生下來便沒有大腦皮質的,而是大腦皮質被移除,這可以說是先將牠們弄得徹底殘廢,被迫成為「植物雞」,那就是更不人道了。

看來,要吃肉而完全不涉及「應該如何對待動物?」的道德問題,恐怕要等待人工培養出來的「試管肉」了。

20130414

清而不激

呂坤《呻吟語》〈應務〉篇有云:「流俗污世中真難做人,又跳脫不出,只是清而不激就好。」這是四百多年前的文字,但應用到現在的世界,一點也沒有過時,甚至是更加恰切。

以今時今日資訊科技和交通之發達,除非是隱居深山或孤島,與世隔絕,否則,就算是遁入空門或長居修道院,也不會不知道一些世界或本地大事,不能不接觸一些「外面」的人,很難完全脫離俗世。

無論是甚麼地方,只要聚居的人多了,人與人之間的活動和關係就會複雜起來,就會有種種的是非利害,就會有很多不一致的見解,就會有族群黨派之分,就會有人想出人頭地 --- 或求名,或謀利,或爭權;俗世必是流俗污世,就是因為在這些是非利害和你爭我奪之中,少不免會有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有些是自知卑劣,有些是自欺欺人,有些是喪失了是非之心,總之,就是把世界弄得一團糟、混濁不清。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有新意的也許是「清而不激」那四字真言。自己先要清,才可以免於在流俗污世中迷失;所謂清者,是指行為和思想兩方面 --- 行為清白、頭腦清醒;然而,只有清還不夠,因為身處流俗污世,只要行為或思想受外引而變得偏激,激起內心的波瀾,把持不定,便很容易由清變濁,於是與同流者合污,令流俗污世更添污濁。

對於有政治野心、甚或只是關心政治的人,這「清而不激」特別難做到,因為這些人往往是企圖改變社會或是改變一些人的看法,難免有興波作浪之心,往同一方面著力太過太久,便容易產生偏執,有些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做到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其實不過是眼前一片迷糊而已,卻還沾沾自喜;由清而激而濁,便一路迷失下去了。

所以說,跳脫不出,只是清而不激就好。

20130410

靠邏輯搵食

M 是我系多年前的一位講師(lecturer),學歷很好,是 LSE 的博士,專長是科學哲學,兼通數理邏輯;哲學一向難找教席,當時我系只有一個講師的職位,M 因為別無選擇,惟有暫時屈就,希望兩三年內在這裏或別處找到一個 tenure-track 教席。他屢敗屢戰,卻始終找不到教席,後來把心一橫,不幹了,決定放棄哲學研究,走出學院闖闖。最後他在電腦軟件公司 Sun Microsystems 找到一份薪金高前途好的工作,現在已貴為 director 了。

提起 M,是因為他剛通知我們,他管的部門請人,希望我系的同事 --- 尤其是教 advanced logic Z --- 能推薦一些邏輯訓練很足夠的學生給他們面試。這已不是 M 第一次這麼關照我們的學生,兩年前他也是這樣到來「揀蟀」,請了其中一個學生,並很有眼光,揀了個邏輯最強的;據M 說,這個學生的工作表現一直都十分出色。這一次我們只有一兩個學生可以推薦(有幾個有能力的或是沒興趣,或是距離畢業仍有一兩年),希望 M 看得上眼吧。

我跟 M 只見過兩三次面,有一回是吃晚飯,坐在他旁邊,有機會和他多談了幾句,才知道 Sun Microsystems 當年聘請他,是看上了他的數理邏輯能力(當然,M 的其他條件也適合);雖然他的工作無須編寫或處理電腦程式,但數理邏輯的訓練能令他迅速了解公司產品的具體內容,對他的工作很有幫助。

其實 M 曾經有機會重返學院:六、七年前我系有一個科學哲學的教席,tenure-track 的,M 申請了,經過三輪篩選兩次面試,我們決定聘請 M;可是,M 終還是打退堂鼓,留在 Sun Microsystems 工作。換作其他人,可能根本就不會考慮申請那個教席,因為他當時的薪金已是助理教授起薪點的兩三倍了。相信他到現在仍然須要使用他的數理邏輯知識,至於哲學,有空時看看消閑可矣。

20130407

寫作良心

早兩星期某出版社的一位編輯接洽我,說看過我網誌裏論金庸小說的文章,認為可以擴而充之,問我有沒有興趣寫一本「以哲學探討金庸小說內容」的書。作為金庸迷,這對我來說是一大誘惑。

我跟這位編輯說我沒有時間寫一本有系統的專論,如果只是一本文集,我會考慮。此外,我不想打著「以哲學探討金庸小說內容」的旗號;以我在網誌裏寫過的論金庸小說文章為例,內容不過是有點思考性,談不上是哲學,如果出文集,寫的亦會是類似的文章。

跟編輯先生來回往復幾次電郵後,我最終還是說了「不」。假如我寫這本書,考慮的不會是錢,因為版稅不高,我亦不奢望書會暢銷;餘下的就是滿足感,然而,能給我滿足感的,必須是我自己認為寫得好(或至少是過得去)的文章。現在我網誌裏的論金庸小說文章不足二十篇,以這樣短小的文章計,至少要多寫四、五十篇,才足夠結成文集出書。出版社不會等我兩三年,我和編輯先生討論的結果是約八個月內成書,可是,我回心一想,要一年半載寫四、五十篇論金庸小說的文章,我雖然做得到,但其中必有只求「交差」之作,不會達到我對寫作的自我要求。

與其寫一本自己不會十分滿意的書,不如不寫。這是寫作良心,喜歡寫作的人都會有,不過,有些人賣文為生,會因為要交稿而被迫埋沒寫作良心,交出行貨或自知是爛的文章,久而久之甚至會良心泯滅。

我慶幸不必為五斗米而寫作,來日方長,論金庸小說的文章我仍會在這網誌慢慢寫,想到有意思的題材才寫,並會用心地寫,到有六、七十篇之數時,也許會找在香港出版界工作的朋友幫幫忙,看看能否結集成書;一切隨緣,不必強求,只求對得住自己。

20130406

世界級思想家陳馮富珍

英國政經時事雜誌 Prospect 最近列出了六十五位所謂的 ‘world thinkers’(姑且譯為「世界級思想家」),讓讀者投票,從六十五人中選出 top three thinkers。這六十五人都是在生的,經十人評審團評定在各自的領域有傑出的成就,並在某些國際議題有影響力。然而,我讀到名單的第二行,便已啞然失笑,原來前香港衛生署署長、現任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綽號「雞珍」的陳馮富珍女士竟然榜上有名!

陳馮富珍是世界級思想家?太開玩笑了吧!即使只以 Prospect 列出的兩個標準出而論,陳太也未夠班:陳太現在貴為世衛總幹事,說她在某些國際議題有影響力,也許沒有說錯;不過,說她在自己的領域有傑出的成就,就沒有甚麼說服力了。Prospect 將陳太的領域定為衛生政策( health policy),給她一頂衛生政策專家 health policy expert)的帽子,可是,陳太在衛生政策方面真的有傑出成就嗎?她當上世衛總幹事,並且連任,有的是權位,但權位和成就是兩回事;假如有人認為陳太在衛生政策方面有傑出的成就,本人願聞其詳,定必洗耳恭聽。

陳馮富珍是貨真價實、徹頭徹尾的香港人,但在名單上卻被列為中國的「思想家」,充分體現了一國先於兩制的精神。榜上有名的中國「思想家」只有四位,除了陳太,其餘三位是艾未未、陳光誠、和汪暉。艾未未還算了,汪暉的抄襲污名未清,陳光誠怎樣也算不上是個思想家;以這四人為中國當代思想家的表表者,要麼是評審團有眼無珠,要麼就是偌大的中國竟無人才了。

20130404

Falsehood 和 Lie

陶傑剛發表的文章〈假話和謊言〉,雖然不知所謂,但仍值得一談,因為可以藉此帶出一些有趣的問題。文章討論的主要是 ‘falsehood’ ‘lie’ 這兩個英文詞語的分別,陶傑將前者譯作「假話」,後者譯作「謊言」;以「假話」譯 ‘falsehood’,是否準確,可以斟酌,但以下所論會集中於那兩個英文詞語。

陶傑認為 falsehood 有異於 lie 者,乃在於 falsehood 「不涉任何信任的出賣」,lie 則「涉及道德之背叛」。不知道他這個了解有何根據,我查了七、八本英文字典,每一本的 ‘falsehood’ 條下,都有 ‘a lie’ ‘the act of lying’ 這樣的解釋,卻沒有指出陶傑說的那個道德上的分別。

然而,嚴格來說,falsehood lie 的確是有分別的,只是陶傑沒搞清楚而已:falsehood 可以是無心之失,lie 卻一定是明知故犯;因此,‘an unintentional falsehood’ 意思明確,‘an unintentional lie’ 則語理不通。那麼,為何字典卻將 ‘falsehood’ 解釋為 ‘a lie’ ‘the act of lying’?這大概是因為在大多數可以用 ‘falsehood’ ‘lie’ 的語境,‘falsehood’ 都是 ‘lie’ 的意思(例如 ‘This is an outright falsehood!’ ‘After telling so many obvious falsehoods, he is no longer trusted’)。

同理,陶傑引申討論到(卻同樣是亂噏)的 making a false statement telling a lie 的分別,也是在於前者可以無意的,後者則不可以。陶傑說 making a false statement「是言論自由之一種,不但無罪,而且要保護」,卻非常可笑 --- 至少在美國,making a false statement 可以是犯法的

順便講一講 truth in fiction。陶傑說「虛構的言詞或故事」是 falsehood,並以郭靖、黃蓉、和韋小寶等小說人物為例子;照他這個說法,任何小說故事裏的虛構情節都是 falsehood。可是,試比較以下兩句:

(1)  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傳授給郭靖。
(2)  歐陽鋒將降龍十八掌傳授給郭靖。

世上並無洪七公、郭靖、降龍十八掌,沒發生過洪七公傳藝給郭靖這件事,因此,(1) 不是事實;(2) 當然也不是事實,可是,看過《射鵰英雄傳》的人都會同意在某個意義上 (1) 為真、 (2) 為假。這裏的「不是事實,卻在某個意義上為真」該如何理解,就是語言哲學裏的 ‘truth in fiction’ 問題,相當複雜的,相信像陶傑這種賣文為生、思想刻意簡單化的人是沒有興趣、亦未必有能力去探究

20130402

一個惡夢的啟示

我甚少做惡夢(至少醒後記得的甚少是惡夢),但昨晚做的一個夢真的恐怖異常,夢醒的那一刻真假難辨,震顫未停,到驚魂稍定後,仍久久不能再入睡。然而,這惡夢對我卻有所有啟示,不只是驚嚇一場。

昨天有點傷風咳嗽,午間比平時累,本來想小睡片刻以補精神,誰知一睡便是四小時,到了晚上反而睡不著了。十二時半上床,眼光光,便在床上看書,到午夜二時許才有睡意。

在朦朦朧朧中入睡後,好像是過了不久,覺得自己睜開了眼,只見床邊有一人影,逐漸向我移近;影像越來越清楚,是一個長髮女子,面容看不清楚,只見到臉型有點像我的妻子,但我卻肯定那不是她。那女子忽然轉到了我的背後,雙手緊緊環抱著我,感到她使了很大的氣力,我卻奇怪地完全不能動彈,是完全不能,連動根手指也做不到,像武俠小說形容的給人點了穴一樣。

那女子的容貌我一直看不清楚,卻感到她飄動的頭髮和急速的呼吸;她像在我耳邊說話,可是,我完全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這時我已十分恐懼,想大聲呼叫,卻只能發出低沉的「伊伊吖吖」之聲,講不出有意義的說話。

不知怎的,那女子倏然消失了,我又再度入睡。睡了不久,突然感到嘴唇給輕輕吻了一下,那被吻的感覺非常真實,我便一下子「醒」了,又看見那長髮女子在我面前,仍然是看不到她的容貌。她又是忽然轉到了我的背後,雙手緊緊環抱著我,我又一次動彈不得。

我不信鬼,可是,那一刻我心裏卻冒出「那是女鬼」這一想法;與此同時,我在驚惶中也生出了求助於神祇的念頭,雖然明知自己是不信的,也姑妄一試,開口大叫「我奉主耶穌的名要你立刻離開」這次竟然能說話了,不過,「女鬼」不為所動,連一點點反應都沒有。我人急了,耶穌救不了我,便求佛祖吧,於是猛唸「南無阿彌佗佛」,卻依然無效。

我放棄了,不再掙扎,不再求神拜佛,任得「女鬼」緊抱著我;過了一會,我竟能活動了,也再感覺不到「女鬼」在我背後。揉揉眼睛,環顧睡房四周,知道這次真的是醒了,剛才不過是做了個惡夢。

這個夢,讓我體驗到自己 --- 這個不信鬼神、凡事講求證據的人 --- 也有訴諸神佛的時刻。我一向有這個了解,心裏承認理性有其限制,再理性的人在絕望的時候也可能會不顧有沒有證據支持,只希望有神祇存在,能幫自己一把;但那不過是個抽象的了解,這個夢卻讓我體驗到求神拜佛的迫切和不可拒抗。只希望我在現實裏永遠不會遇到這樣的情況。

20130401

偶然歐陸

我系的讀書小組只有六、七個核心成員,大部份是分析哲學家,只有 P 一個是搞歐陸哲學的。少數服從多數,過去我們讀的都是分析哲學的著作,可是,這個學期 P 終於開口要求我們讀一本歐陸哲學書。其餘成員雖然有點不願意,但也不好意思斬釘截鐵說「不」,於是提出了一些限制:不可以是 Heidegger Derrida,論題要明確(如果連討論的主要是甚麼也不清楚,那麼論述或論證的內容很可能會更「慘不忍睹」),最好是新晉的歐陸哲學家之近期作品。

結果,P 推薦了 Quentin MeillassouxAfter Finitude: An Essay on the Necessity of Contingency。據 P 說,Meillassoux 是歐陸哲學界的冒起之星,此書亦甚獲好評;我們看了書的簡介和第一章的開始幾頁,印象是大致還可理解,便同意選讀此書了。

誰知其中一位同事在第一次聚會後便打退堂鼓,說不想浪費時間去猜度 Meillassoux 究竟想表達些甚麼;另一位也顯得意興闌珊,雖然出席,但不太投入討論,有時甚至沒讀完有關章節便出席。不過,小組的其他成員卻願意讀下去,認為此書跟我們去年讀的 Mind and World 有重疊之處,而且寫得也不算太過隱晦,不必就這麼放棄。

其實我讀此書時也覺得不耐煩,看到作者那些扭來扭去以顯得有深度的句子時(例如 “being is not anterior to givenness, it gives itself as anterior to givenness” (p.22) “I cannot think the unthinkable, but I can think that it is not impossible for the impossible to be” (p.65)),我心裏便「頂!」聲連連;一路讀將下去,都只是得其梗概,又不想花太多時間去弄清楚作者的意思(因為很可能最後的結論是作者故弄玄虛,我便浪費了時間「得個桔」)。

然而,我們聚會時的討論仍然相當有趣,能刺激我思考;對我來說,這種切磋交流,比起讀的那本書是好是壞來得重要 --- 就算讀的是一本壞書,我也可以從討論中有所得著。此外,過去這幾年我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在各方面視域的限制,見前不見後,見左不見右,鳥瞰不能微觀,審樹則忽視森林;這當然包括我的哲學視域,偶然歐陸,未嘗沒有警惕甚至調正的作用,好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