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30

《都付哲談中》自序與前言

 



【拙著《都付哲談中:當代世界的十個大哉問》(與劉創馥合著)已經出版,即日可在網上訂購,七月中在香港各大書店有售。請多多支持,謝謝!以下是我寫的自序與前言。】

 

自序

這是我與創馥合著的第二本書,同樣是對話錄,但跟五年多前的《宗哲對話錄》有一個顯著的不同,就是我們這次沒有扮演角色,而是直接表達自己的思想。這本對話錄是我們十次筆談的真實記錄,每次都是硬橋硬馬的「交手」,雖然沒有絲毫較量或爭勝的意味,但肯定各自全力以赴,見招拆招,有攻有守,以澄清和論證自己的見解。

是我提議寫這本書的,創馥聽後欣然接受。有這個提議,不但因為第一次合作愉快,寫成了一本我們都滿意的書,並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還因為我希望更深入地思考幾個大問題,或至少能好好整理自己的了解和看法,而最有效的途徑莫過於跟一位思考能力高、知識豐富、立場可能和自己不同的朋友討論。創馥自然是最佳人選。

說到立場可能不同,其實,基於對創馥的認識,我早已估計他至少在幾個大問題上跟我有大相逕庭的看法;結果證明我的估計是正確的,我們不同意之處甚多,有些可以說是世界觀和人生態度的根本差異。這可好了,假如他和我「同聲同氣」,也許到頭來只是互相強化已有的相同見解,因而難以反省到可能犯的錯誤。每當創馥反對我的看法時,我都被迫深入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理;每當他從我沒有想過的角度看某一問題時,我都有「怎麼我以前想不到?」的開眼界之感。

每個人都有心理、經歷、學養、環境和視角等各方面的限制,無論多聰敏,學問多博大精深,總有盲點、一葉蔽目和兼顧不到之處,需要不斷自省,也需要別人的提醒,才可以衝破限制,更上層樓。這十次筆談,對我來說就是十次自省,十次提醒,十次虛心的學習。

書裏討論的十個問題都是創馥和我認為十分重要的,而相信愛思考的人至少對其中一些問題感興趣。這是十個很複雜的問題,有多個層次和面向。稱我們的筆談為「哲談」,不是因為這十個問題都毫無爭議是哲學問題,而是因為我們在討論時運用了哲學的知識以及哲學的論證和思辨技巧;無論如何,即使問題本身看來不那麼哲學(例如「人工智能值得擔憂嗎?),但在討論過程中往往顯示了問題的一些哲學面向(例如人類的自主性)。另一方面,雖然我們寫這本書的主要目的不是推廣哲學,但希望我們的討論能有少許示範作用,讓讀者認識到一些哲學論辯的特色。

書名「都付哲談中」顯然脫胎自楊慎名作《臨江仙》中的那句「都付笑談中」,但不純粹是文字遊戲。我很喜歡這首詞,百讀而不覺陳腐;每讀到「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都感到一種變與不變的平衡之美,而美中卻有擺不脫的幾分悲涼。這感受,是入世與超越的交疊,也是我思考哲學時經常有的感受。

本書由開始寫作的 2019 年中到完成的 2021 年底,歷時兩年多。在這段時間,創馥所處的香港詭譎動盪,而我所處的美國也風起雲湧;不得不提的,當然還有席捲全球的新冠肺炎 (COVID-19) 疫情,持續超過兩年,在我執筆此刻仍在肆虐,不知還會糾纏多久。所謂多事之秋,莫此為甚。當外在的世界令人焦慮失落,哲學思考也許是一種逃避,但不能抹煞的是,鑽進大問題裏而有撥開雲霧之感,那種知性滿足是巨大而深刻的。



前言

本書是真實的筆談記錄,每個筆談開始前,兩位作者只是商量討論的大致範圍,沒有預設的結論,也不知道對方將會提出的論點或論證。當然,筆談記錄的初稿在文字上難免有砂石,必得剔除,例如冗贅的表達方式和不夠通順的句子,但這些修改和潤飾並不涉及討論的實質內容——十次筆談記錄的定稿仍然全是「原汁原味」的。

兩位作者對很多論題的立場都不同,而最後亦往往沒有達至共識;然而,這不表示討論是白費了,因為討論的過程能加深對論題的理解,而即使沒有改變基本的立場,也會有些修正,或想到全新的論據與論點以支持原有的立場,那已是一種進步。讀者不妨想像自己參與討論,慢慢地讀,在不同意之處多加思考,也許讀完後會修正自己的看法。

各章的內容獨立,儘管較後的篇章偶爾提到較前篇章的論點,但讀者不必順次序閱讀。此外,各章的深淺程度沒有太大的分別,有些段落較為抽象,但也不至於很難懂,對讀者的要求不過是認真思考和多一點耐性而已。

感謝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接納本書出版,並感謝負責的各編輯同事對書稿提出的修訂建議。李玉琼女士與編輯余敏聰先生分別細心審校全書,令本書避免了不少文字上的錯漏,我們深表感激。多謝孟繁麟教授對第四章及第五章提出的寶貴意見。陳祖為教授、關子尹教授和邵頌雄教授慷慨撥冗為本書寫推薦語,我們衷心感謝。最後,要特別向設計師顏倫意先生說聲謝謝,因為他再一次義務為我們設計封面,可說是錦上添花之美事。

20220627

這樣的學者周汝昌

 

對《紅樓夢》研究(又稱「紅學」)有認識的人,相信都聽過周汝昌的大名,很可能還看過他的著作。紅學學者中,周汝昌的地位可算數一數二,而我也是由於慕名才找他的《紅樓小講》來讀。既稱「小講」,這自然是一部小書,只可窺周氏紅學研究成果之一斑;雖然我不同意周汝昌對《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蔑視,也吃不消他在這本小書裏流露的權威氣焰,但在讀過他較有份量的著作如《紅樓夢新證》之前,我絕不會輕率評價他的紅學研究。

然而,讀到《紅樓小講》的第十五講時,我看見一段極為離譜的文字,令我對周汝昌作為學者的印象差到不得了。這是第十五講副編的最後一段,他將(他認為是)曹雪芹在《紅樓夢》裏運用的巧妙數字與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比較:

問題是,周汝昌在這裏斬釘截鐵說「已是舉世皆知」的事,不但不是舉世皆知,而且根本不是事實!更糟的是,這是極其容易查證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共一百五十四首,有標準的次序,只要找來第一至第十四首,順序取各首的第一行排列成十四行,便可立即見到那不是英式十四行詩的格式,而且意思也不通,根本不成詩(第二行也是如此)。

一位有 intellectual integrity 的學者,不會只在自己的研究範圍內有求真的精神,但談到其他資料時便馬馬虎虎、道聽塗說。周汝昌那個關於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說法那麼奇特有趣,他不是應該先查證嗎?況且那不過是舉手之勞的查證,他卻懶得去做;就算不查證,至少也應該指出這個說法的來源(「被研者發現」指的研者是誰?)。周汝昌那麼理所當然地說是「舉世皆知」,只問讀者一句「信與不信?」,那是學者應有的行徑和態度嗎?

關於這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說法,我在網上查過,找不到任何資料,而周汝昌卻說「舉世皆知」,可謂離奇;還有,我也找不到任何就這個說法對周汝昌的批評,那同樣是離奇。我因此才寫出這篇短文。

20220615

關於一篇期刊論文的幾點反思

 

昨天收到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的電郵,告知我投稿的論文被接納了。這消息當然令我高興萬分,因為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是英美哲學界公認的頂尖期刊,接納率只有約 5%(根據該期刊網站提供的資料)。這篇論文在我的著作中比較特別,無論是緣起、寫作過程或投稿經歷,都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論文寫的是 J. M. E. McTaggart 著名的 "The Unreality of Time" 論證。這屬於時間哲學(philosophy of time),形上學的一支,本來不在我的研究範圍。大約十年前,我修改「形上學」一科的課程內容,加入了 "Time" 這個題目,一直延續至今。"Time" 作為時間哲學的題目,我認為免不了要包括 McTaggart 的論證。McTaggart 的論證異常艱澀難懂,我頗為欣賞的當代哲學家 Peter van Inwagen 就曾經這樣形容他的「McTaggart 經驗」:"after ten-readings, [the sentences] are no more than strings of words to me."(Peter van Inwagen, Metaphysics, 4th edition (Westview, 2015), p.92)。我講解得十分吃力,學生大概也聽得一頭霧水。

McTaggart 的論證有兩個版本,一是 1908 在 Mind 發表的論文 "The Unreality of Time",另一是在 1927 年出版的書 The Nature of Existence, Volume II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7) 裏的修正版本。我最初選用了 1908 年的版本,教了兩三次後改用 1927 年的版本。這兩個版本從來都被認為是大同小異,可是,我不久便發現其實 1927 年的版本裏有一個新的論證,只是由於 McTaggart 沒有明言論證的新穎之處,加上新論證看起來和 1908 年的版本很相似,因而一直被忽略(另一重要因素是 Michael Dummett 的著名論文 "A Defense of McTaggart's Proof of the Unreality of Time";這篇論文的影響力很大,卻誤解了 McTaggart 的論證。關於這一點,我在論文裏有詳細的說明)。發現了兩個版本的分別後,我對 McTaggart 論證的理解豁然貫通,在課堂上的講解便清晰多了;此外,我也萌生了寫一篇論文的念頭。

由生出念頭到完成論文,差不多是兩年時間。這篇論文可以說是教學相長的成果:假如我不是探索自己不熟悉的領域,而且大膽地透過教學來學習,便不會寫出這篇論文。也許有人會質疑:「你自己不懂的東西,竟膽敢授課講解,不是有點不負責任嗎?」請留意,我說的是「不熟悉」,而非「完全不懂」;況且哲學教學注重刺激學生思考和討論,即使我不是某個題目的專家,也不妨礙我以討論的方式來教學。

論文完成後,我自覺滿意,幾乎立即投稿,投到 Mind,主要考慮 McTaggart 的 1908 年論文是在這份期刊發表的。五個多月後論文被拒絕了,附有一位評審員相當詳細的評語。我看過評語後認為評審員誤解了我的主要論點,對於評審員一句特別重要的說話,我並沒有看重: "I found the main argument extremely hard to follow, and I think other readers would as well." 我把論文擱在一旁約半年,修改了一些小處後便投稿到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這次主要考慮上述 Dummett 的論文是在這份期刊發表的。一個多月後論文被拒絕了,是 desk rejection,沒有評語;收到 rejection 後,上次 Mind 那位評審員那句被我輕輕略過的重要評語突然在我腦海浮現,產生作用,迫使我反思:看來我的主要論點表達得並不清晰,因而難懂,也容易讓讀者誤會。

十多年前升為正教授後,我基本上已沒有出版壓力,不急於出版論文,可以慢工出細貨。既然上次隔了六個月還是看不出論文不清楚之處,這次我就索性把論文置諸腦後,完全不理它不想它,靜待心理距離慢慢形成。一年半之後我重看論文,果然發現一個關鍵的論證有混淆的地方,要徹底重新組織和表達。花了三四個月的時間修改論文後,我投稿到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這次沒甚麼特別考慮,純粹因為這是頂級期刊,而我仍然相信這篇論文有重要的創見。

半年後,收到 revise & resubmit 的邀請,還有兩位評審員的詳盡評語。第一位評審員的評語十分正面,並提出有見地的修改建議;我根據他 / 她的建議修改了論文,令論文的質素提高不少。然而,另一位評審員則顯然誤解了我的主要論點,評語因而負面的居多。這樣的評語最難應付,但我不想為了迎合這位評審員的看法而「委曲求全」,決定不根據他 / 她的評語修改,而是另寫回應,逐一反駁這位評審員的批評和解釋其中的誤解。這次修改也花了我不少時間,resubmit 後有點患得患失,幸而四個月後終於收到接納的通知。

假如我還是助理教授,必須盡快有期刊論文出版,否則教席不保,那就不可能用慢工出細貨的態度和方式修改這篇論文了。

20220611

《紅樓夢》後四十回與確認偏誤

 


《紅樓夢》後四十回作者是誰,學界至今沒有定論,但這阻止不了一些人對後四十回嗤之以鼻,提出各種各樣的證據來支持「後四十回是偽續」的看法。我不是《紅樓夢》研究者,對後四十回是否(基於)曹雪芹原著,並沒有強烈的見解,而只是盡量保持開放的態度,考慮合理的論點。

上述的所謂證據,當然不是全無道理;至於有力到甚麼程度,則見仁見智。無論如何,有些人在提出這些證據時,往往犯了一種偏頗,就是批判思考課裏大多會講及的「確認偏誤 (confirmation bias)」,即只見到對自己立場或看法有利的證據,而忽略反證。最佳例子莫如執著於第八十二回裏「黛玉勸寶玉讀八股文章」一節,用以批評後四十回作者扭曲了黛玉的形象,反映這位作者自己熱衷功名;黛玉的話是這樣的:

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 

這確實是替八股文講好說話,但有兩點要注意:一、黛玉不是一味稱讚八股文,而只是指出「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這是平實之論;二、黛玉並沒有鼓勵寶玉考取功名,「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是條件句(conditional sentence),意思是「如果你要得到功名,這樣做也清貴些」,而「這樣做」指的是讀書考科舉,那是靠實力,比祖蔭或捐銜來得清貴(林語堂在《平心論高鶚》也是這樣理解這兩句)。

更重要的是,在黛玉這幾句話之前,是寶玉大罵八股文:

還提甚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裏原沒有甚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哪裏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唸書呢! 

那些以黛玉的話來批評後四十回作者熱衷功名的人,對寶玉這番慷慨激昂的言辭好像視而不見,當然更不會認為這反映了作者厭惡八股文。為何黛玉的話是證據,寶玉的話卻不是呢?這分明是確認偏誤作祟,令他們忽略反證。

後四十回作者接著這樣寫:

寶玉聽到這裏,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薰心起來?」又不敢在他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裏笑了一聲。

那些「反後四十回」的人忽然開眼了,拿寶玉的話做證據,認為是作者透過寶玉的口說黛玉「勢欲薰心」,再一次扭曲了黛玉的形象。對於這個批評,林語堂反駁得份外有力:

黛玉怎樣會勢欲薰心,是作書人先問的。因明知是勸慰語,不復駁下去,是省筆處,亦是看得起讀者,不都是低能,不必細細分說。想不到真有人以為黛玉勢欲薰心起來。(《平心論高鶚》) 

這裏可以補充一點:後四十回作者這樣寫寶玉的反應,是間接點出寶玉與黛玉已長大了,不再是從前的兩小無猜,心理比小時候複雜得多,也因而會產生情人之間不可避免的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