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現在很多人(大多數人?)視大學教育為職業訓練,而大學裏有些學科確實是職業訓練(例如會計學和電腦程式設計),不過,大學畢竟仍然是 a place of ideas;由中學進至大學,就像由規定的餐食,轉而為可以在餐牌上自由點菜或是吃自助餐。因此,大學教育可以衝擊思想,廣闊視野,甚至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我說「可以」,因為大學提供的只是一個機會,學生的思想會否有重大改變,還要看其他因素;但無論如何,這樣的機會在人的一生不會多見,很可能僅此一次。
我自己的經驗是,當年我把握了這個機會,讓思想被衝擊、被改變。我進大學時獨愛文學,而且只看中文書,但大學裏提供的
ideas,令我對哲學產生興趣,也開始看英文書,以致後來轉讀哲學,一生道路由此而定。我可說是幸運,但那也得靠大學是 a place of ideas。
由於對大學教育有這個了解,我教書時自覺有責任廣闊學生的眼界,向他們提供不同的觀點或視角;目的不是要他們接受我的見解,而是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看法未必全面,也許是過於簡單,也許是太偏頗,甚至可能是錯誤的。簡言之,就是刺激他們反省自己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我教的是哲學,比較容易做到這點,因為哲學本身就有挑戰常識和固有看法的作用。
然而,如果學生要刻意迴避思想受到衝擊,也是可以盡量做到的。舉個例:假如一個基督徒學生決意不讓自己的宗教信仰受衝擊,那麼,他可以決定不修任何「可疑」的課
— 任何內容可能涉及批評基督教信仰的課;四年後,他的宗教信仰堅定如昔。
我說「盡量做到」,即不一定能完全避免,因為有時是避無可避。這個學期我便有一個很好的例子。我教的
senior seminar 題目沒有限制,只要教學形式和學生的功課符合 senior seminar 的要求便可;學生決定修這課時,並不知道我教的題目是甚麼。我選的題目是
"Nietzsche on Morality",指定讀物主要是尼采的 Beyond Good and Evil 和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而這兩本著作都包含了對基督教道德觀深刻的分析和極其嚴厲的批評。
這課只有十個學生,其中一個是基督徒。學期開始不久,在一次課堂討論的裏,由於語境適合,他表明了自己基督徒的身份。其實他不說我也猜到,因為這個學生修過我其他的課,我知道他不是個沉默的人,但在這尼采
seminar 他卻極少說話,而且有時好像面有難色,欲言又止。我留意到,他這樣表現時,我們談的都是尼采對基督教道德觀的批評或嘲諷。
可以說,這學生的宗教信仰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受到衝擊。有一次在課堂討論裏(那時已因為疫情而轉為網上教學),我直接問他,尼采的著作和我們的課堂討論是否令他
feel uncomfortable;他倒誠實,說 "Yes, I do feel uncomfortable",但補充說他讀尼采和上課時嘗試盡量放下自己的宗教信念,那
detachment 雖然是有限度,但也有點幫助,令他沒那麼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