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8

哲學耐性


研讀哲學需要耐性,這道理,任何認真讀過哲學的人都知道,並且有體會。不論哲學程度高低,耐性始終是必要條件,分別只在於讀的是甚麼著作而已。

初學者只宜讀較淺易的哲學著作,例如一些入門書或導論之類,但對於他們的程度而言,這些著作還是需要耐性,應該慢慢讀,慢讀深思,有些地方要重複讀,反覆思考,才會領略哲學是甚麼一回事。就算是 Thomas Nagel 那本入門小書 What Does It All Mean? :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作者認為可以給高中學生看,應該是非常淺易的了,但如果是沒有耐性的初學者,像看雜誌或消閒書那樣讀這本書,還是學不了多少哲學的 — 未必會覺得難懂,甚至認為自己全看懂了,但事實上是粗枝大葉,不得要領。

程度高的,自然讀較艱深的哲學著作,耐性仍然不可或缺。哲學著作之艱深,主要是由於理論或論証太抽象和複雜,如果作者還表達得含糊曲折,那就是研讀的雪上加霜,煞是淒涼。這些艱深的哲學著作,要有耐性才讀得懂,而這種耐性,類似砌拼圖所需的耐性,每一小塊都要打量一番,放到適當的位置,才可最終見到全圖。這幾天我由於要替哲學期刊評審論文,重看了 Timothy Williamson 著名的 anti-luminosity argument 及兩三篇有關的論文;Williamson 的哲學極其細緻複雜,論証邏輯嚴謹,要理解,便得每一步都細想,否則隨時「迷路」。這次雖是重看,而且他這個論証我研究過並發表過論文,卻仍然覺得需要很大的耐性 — 類似砌過千塊拼圖所需的耐性。

不少朋友都知道,這幾年我對尼采的哲學大感興趣,讀了很多;說到讀哲學所需的耐性,尼采可說是 another story 了。我由開始對尼采哲學感興趣到現在,已超過四年,出現過幾次「呀,這就是尼采哲學!」的時刻,卻每次都被後來的看法推翻,結果仍然是在探索中。這不是由於尼采的論證太複雜難懂 — 他根本極少明確提出論証,而是由於他的著作太別樹一格,可以用「飄忽」來形容,經常引起讀者(至少是我這個讀者)「你在搞甚麼?」的疑問,根本不能用傳統的方法去讀他的著作。讀尼采著作,一定要有耐性,否則只會得到一個尼采的 caricature;這種耐性,類似苦苦等待所需的耐性:你在等待一個人的出現,卻不肯定他的模樣。有一人走進,你以為是他,誰知弄錯了;有另一人走進,你又以為是他,誰知又弄錯了。如是者三四次,每次都弄錯,但你還是等下去,這就是耐性。

我慶幸自己不但有砌拼圖的耐性,也有苦苦等待的耐性,所以能既讀 Williamson,又讀尼采,兼收並蓄,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