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11

悼念恩師巴理 · 史特魯德


今天 (8月10日) 早上收到恩師巴理 · 史特魯德 (Barry Stroud) 辭世的消息,雖然早已知道他的健康情況是命不久矣,兩個月前寫的一篇〈最後一面〉成了準確的預言,但聽到壞消息後還是難過得很,整天也提不起勁來。現在已是夜深,感到睡前非寫一篇悼念文章不可,否則定必輾轉難眠。

當年到柏克萊加大讀博士、初上這位老師的課時,已跟其他同學叫他 "Barry",因此從來沒有稱呼他 "Professor Stroud"。Barry 是我的 first year seminar 導師(另一位導師是 Hannah Ginsborg),全班只有六位學生,我們整個學期主要讀 C. I. Lewis 的 Mind and the World Order,讀得很精很細,每星期要寫一篇二、三千字的文章,每堂都有深入的討論,那是極嚴謹的哲學訓練,也奠定了我對 Barry 的敬慕。其實我到柏克萊之前已讀過 Barry 的名著 Hume (Routledge, 1981) ,對他處理哲學問題那舉重若輕的能力已有頗深刻的印象;親炙之後,更加佩服。

Barry 的哲學史功力十分深厚,除了是休謨專家,對康德哲學也素有研究,發表過不少討論康德知識論和形上學的論文。他在哈佛讀博士時雖然不是由 Quine 指導論文(他的論文導師是 Morton White),但上過不少 Quine 的課,後來也有繼續研究 Quine 的哲學。受 Quine 影響甚深的 Donald Davidson 在八十年代開始到柏克萊任教,與 Barry 成為同事,Barry 對 Davidson 的哲學漸感興趣,研究得相當深入。另一位 Barry 堪稱專家的哲學家是維根斯坦,他那篇著名的論文 "Wittgenstein and Logical Necessity" 是研究維根斯坦者必讀的;這篇論文有趣兼有啟發性,我讀過至少四五次(Barry 的維根斯坦 graduate seminar 我上過兩次,是我日後自己研讀維根斯坦的基本訓練和出發點)。不過,Barry 最有名的還是對懷疑論的研究,他那本 The Significance of Philosophical Sceptic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可算是這個題目的經典;即使你對懷疑論本身興趣不大,這本書也值得讀,因為你能從中學習到怎樣 philosophize。

Barry 是一位很有個性的哲學家,置哲學時尚於不顧(是的,哲學也有時尚),從不隨波逐流,只研究自己認為重要的問題。他的文風亦很有特色,條分縷析,卻一點也不刻板枯燥,有種娓娓道來的味道;偶爾好像是重重複複,其實不然,因此能迫使有尋根究底精神的讀者慢下來,反覆閱讀和思考。這種文風有點像 G. E. Moore,但文采過之和流暢得多;而和 Moore 一樣,Barry 的哲學著作是不適合急功近利之徒閱讀的(讀他的著作像品茗,但有些人讀哲學書的心態像喝汽水)。

要懂得欣賞 Barry 的哲學,便不得不了解到他的所有哲學研究背後都有一個根本的疑問,就是:哲學究竟能帶給我們甚麼樣的認識或了解?換句話說,Barry 雖然整生從事哲學研究,但對哲學的可能限制由始至終有很強烈的意識(這個意識在 The Quest for Real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一書表現得尤其明顯)。因此,當 Jason Bridges,Niko Kolodny 和我替 Barry 編輯紀念文集時,將書名定為 "The Possibility of Philosophical Understanding",Barry 是感到「深得我心」的。
  
我稱 Barry 為「恩師」,不但因為他有以教我,對我的哲學發展有莫大影響,還因為他待我實在很好。當年我找教席失意,柏克萊的資助又完了,不知如何是好,Barry 主動幫忙,替我安排了一份類似臨時講師的工作,好讓我多待一年,我很感激和感動,至今難忘(結果找到一份 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不用留在柏克萊)。

Barry 有一個只有熟朋友才知道的愛好,是不容易估到的,就是他愛讀 Jane Austen 的小說,經常重讀。我以前覺得 Austen 的小說極悶,婆婆媽媽的,但那是多年前的印象;為了向 Barry 致敬,我決定重讀 Pride and PrejudiceSense and Sensibi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