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1

羅爾斯論尼采


【這篇文章有標題黨之嫌,因為題目肯定能吸引對哲學有興趣的讀者,而且看似一個大題目;可是,雖然文章的內容的確是「羅爾斯論尼采」,但我寫的其實只是兩三段文字的讀後感。要是你對本文沒有很高的期望,那就可以放心看下去了。】

上星期跟同事談到朱利安 · 楊格(Julian Young)寫的尼采傳記 Friedrich Nietzsche: A Philosophical Biogra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同事特別提到討論 Beyond Good and Evil 的那章(Chapter 21),說有幾個地方不同意作者的詮釋。今天我重看了這一章,同事的觀點我不談了,只想討論一下楊格對羅爾斯的批評。

楊格的批評只有寥寥幾句,卻相當嚴厲。他首先這樣論述羅爾斯對尼采的理解:

[T]he influential John Rawls thinks that Nietzsche believes in an elite of Socrates and Goethe types, of philosophers and artists, and has no independent concern for the well-being of 'the mediocre'. This, he suggests, is an immoral attitude which elevates a taste for aesthetic 'perfection' above the claims of 'justice'. For Nietzsche, he claims, Greek philosophy justified Greek slavery. (p.426)

這是說羅爾斯認為尼采是極端精英主義者,不關心他眼中的「庸眾」,視精英的精神生活比世間的正義更為重要 — 如果精英(例如古希臘的哲學家)需要奴隸才可以發展他們的精神世界,那就應該有奴隸供他們使用。


楊格在正文沒有批評羅爾斯,他將批評放在一個註腳裏:

This suggests that Rawls's acquaintance with Nietzsche was relatively slight, that what he was after was a straw man rather than a genuine understanding of Nietzsche's philosophy. (p.615)

雖然楊格用了 "suggests" 這個委婉的字,但對羅爾斯的批評已沒有留多少餘地,就是說羅爾斯對尼采認識不足,因而有誤解,對尼采的指責都是攻擊稻草人。根據楊格,尼采不是極端精英主義者。如果楊格的尼采詮釋是對的,那麼,他對羅爾斯的批評是不是就明顯合理呢?不一定,因為他可能誤解了羅爾斯。

我第一次讀這章時,讀到這處,只是有「噢」這樣的反應,沒有深究。這次我好奇心起,便翻閱羅爾斯《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 revised edition)的原文,全書只有三處提到尼采,兩處在正文,一處在註腳;楊格批評的是以下這段:

The absolute weight that Nietzsche sometimes gives the lives of great men such as Socrates and Goethe is unusual. At places he says that mankind must continually strive to produce great individuals. We give value to our lives by working for the good of the highest specimens. (p.286)

羅爾斯寫得十分小心,他沒有明確地說尼采的看法是如此這般,而只是指出尼采有時("sometimes" 和 "At places")表達了這樣的觀點。尼采的著作裏有些語句表達了極端精英主義,不等於他是極端精英主義者,因為他的著作裏也可能有些語句是反極端精英主義的;要判斷尼采是否極端精英主義者,非深入研究他的著作不可,羅爾斯當然明白這點,也當然知道自己沒有做過那樣的研究,所以才用了 "sometimes" 和 "At places" 這種小心的寫法。楊格對羅爾斯的批評顯然是不公允的。

尤有甚者,是羅爾斯根本沒有說尼采認同古希臘的奴隸制度;不錯,他在這段有談到古希臘哲學與奴隸制度,但原文是這樣的:

The extent to which such a view is perfectionist depends, then, upon the weight given to the claims of excellence and culture. If for example it is maintained that in themselves the achievements of the Greeks in philosophy, science, and art justified the ancient practice of slavery (assuming that this practice was necessary for these achievements), surely the conception is highly perfectionist. (p.286)

這是泛論,完全沒有提及尼采。楊格說 "For Nietzsche, [Rawls] claims, Greek philosophy justified Greek slavery",如果不是「明屈」羅爾斯,就是沒有細讀《正義論》便隨便批評;無論楊格犯的是哪一個錯,作為學者,那都是要不得的。

本來我頗喜歡楊格這本尼采傳記,但上述的錯誤實在離譜,令我對這本書的好感大減。

20190317

蘇格拉底的知與不知


蘇格拉底在柏拉圖對話錄《申辯篇》裏有一句說話非常著名,一般的英譯是 "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中譯是「未經審視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有些人對這句話不以為然,認為缺乏反思的生命也可以是值得活得、甚至可以是很有意義的。這個批評不無道理,不過,蘇格拉底這句說話有另一個譯法,我不知道是否更忠於原文,但明顯較有說服力:"The unexamined life is unworthy of a human being" (「未經審視的生命是配不起人類的」)。未經審視的生命可能仍然值得活,卻配不上人類。人過著這樣的生活,就像狗過著蜘蛛或蚯蚓的生活,是不配的;好比你明明有能力看質素高的文學或科學書籍,卻終日看八卦雜誌,浪費了你的腦袋(雖然八卦雜誌可能是值得看的)。

(圖片來源: https://historymadeeveryday.wordpress.com)

《申辯篇》的一個重點是探討蘇格拉底的智慧:為甚麼根據神諭他是最有智慧的人?如果他真的是最有智慧,他所知的是甚麼呢?蘇格拉底知道的顯然包括「未經審視的生命是配不起人類的」,說這是他的智慧,應該是合理的。然而,有另一句說話,也被當作是蘇格拉底的名言,也被視為蘇格拉底智慧的表現,也有不少人以為是出自《申辯篇》:英譯是 "I know that I know nothing",中譯是「我知道自己一無所知」。這句說話比「未經審視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問題更大。

有些人認為這句說話的最大問題是自我推翻(self-refuting):如果蘇格拉底知道自己一無所知,他便不是一無所知;可是,既然蘇格拉底不是一無所知,他便不是知道自己一無所知(「S 知道 P,而 P 為假」是不可能的)。我倒認為這句說話不必理解得那麼死板(literally),它有另一個版本,英文是 "All I know is that I know nothing",中譯就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可以理解為「除了知道自己一無所知之外,我便一無所知」,這樣說沒有自我推翻,正如說「除了吃過一塊餅乾,我今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沒有自我推翻一樣。

當然,這樣理解仍然是有問題的,因為蘇格拉底根本不會只知道「我一無所知」,他知道的事物可多呢,例如他知道他是蘇格拉底、知道自己居住的城邦是雅典、知道自己正在受審等等。也許蘇格拉底認為他所知的都不是重要的知識,所以可以算作不知(不是真知灼見)?可是,《申辯篇》至少有一處是蘇格拉底明確表達自己所知的,而他表達的知識顯然是重要的:「無論是神祇還是人類,違背及傷害比自己優秀者,都是壞透和可恥的。」(29b)假如蘇格拉底說「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是為了表示謙虛,那便未免有點虛偽了!

幸而蘇格拉底根本不曾在《申辯篇》或其他柏拉圖對話錄說過這句話。《申辯篇》22d 有一句驟眼看和「我知道自己一無所知」意思一樣,G. M. A. Grube 的英譯是 "I was conscious of knowing practically nothing",不過,將這句放在上下文的脈絡中理解,便知道意思是不同的:"Finally I went to the craftsmen, for I was conscious of knowing practically nothing, and I knew that I would find that they had knowledge of many fine things. " 蘇格拉底在這裏說自己一無所知,很明顯只是指自己缺乏手工藝人擁有的那種實用知識。

在《申辯篇》裏,蘇格拉底終於明白為何神諭是對的,他的確是最有智慧的人,但不是因為他知道的特別多,而是因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明明不知道的,卻以為自己知道,明明不懂的,卻以為自己懂;蘇格拉底的智慧在於有能力分辨知與不知,懂與不懂,從而意識到自己知識的限制。他能有此智慧,是因為他過的是 an examined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