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9
Hypnotic = 催眠的?
網友傳來一段某專欄作家寫的文字,問我意見:
他的疑問是:那句中譯的意思令人費解,為何「組織嚴密壯觀的青年千人操」會是「催眠」的?他說查過字典,只查到
"hypnotic" 是「催眠的」、「有催眠性的」、「易被催眠的」、「受催眠術影響的」等意思,都和催眠有關。"Hypnotic"
有其他意思嗎?
答案是「有」。網友查的大概是英漢字典吧,"hypnotic"
還有一個意思,即「吸引人的注意,令人出神」(另一個英文字 "mesmerizing" 也是這個意思) ,不難在英文字典裏查到。其實,到網上查更快捷,也許這位網友沒有上網查字典的習慣吧;隨便在網上查一查,便在
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 找到這個解釋:
專欄作家將
"hypnotic" 翻譯為「催眠」,顯然是錯誤的。那句中譯還有其他不妥之處:"organized" 沒有「壯觀」的意思,即使那些千人操事實上很壯觀,只要英文原句沒有表達這個意思,翻譯時便不應妄自加入「壯觀」;"organized"
在這裏的意思是「編排得有秩序、有條理」,譯為「嚴密」也不準確,「井然有序」會是較佳的翻譯。「壯觀」是妄自加入,原文 "the few" 的意思則在中譯裏不翼而飛了。
那句英文也有問題:"performance"
應是 "performances",否則與 "are" 不配合。為甚麼不保持 "performance"
而將 "are" 改為 "is"?因為 "performance" 解作「表演」或「演出」時,是可數名詞。此外,我相信
Simon Winchester 的原文沒有錯,是專欄作家不小心打錯字而已;打漏 "s"是很容易發生的事,但將 "is"
打錯為 "are",那就較不尋常了。
多查字典,讀英文時多想想自己的理解通不通,那麼,即使英文造詣未臻上乘,也不會那麼容易犯貽笑大方的錯了。
20160718
為伊消得人憔悴
一時興致起,在網上搜尋王國維的書法作品,見到一幅他寫給内藤湖南的字,內容是闡釋《人間詞話》說的「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值得談一談:
(圖片來源:http://shop.3zitie.cn/)
王國維指出第三境界「豈易得哉」,這一點相信沒有人會不同意;大事業或大學問有成,除了要能力高和十分用功,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等各種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因素,豈止不容易?應該說「極難」才對!然而,王國維接著說的,卻可堪斟酌:他認為「今之學人,但有第二境界
[...] 即可名世成家」,他因而慨嘆今不如古。
第二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達此境界的學人是不是「即可名世成家」?如果「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不過是形容十分努力、將時間和心思都用於鑽研學問,我可以肯定答案為「不是」,因為我認識至少兩三位符合這個形容的學人,但他們既沒成名,學問也未卓然成家,最多只能說是有小成。
其實,要形容十分努力、將時間和心思都用於鑽研學問,「衣帶漸寬終不悔」一句已足夠了。「為伊消得人憔悴」可以有另外的意思,而形容之妙,在於「伊」和「憔悴」這三字;以下我的說法未必是王國維的原意,卻可以解釋為何達致第二境界「即可名世成家」。
「伊」是比喻對學問有近似於戀愛的感情,「憔悴」則是比喻這種感情對學人的影響,而這影響是從外可見的
--- 「憔悴」可見,便容易讓人知道學人對「伊」的感情。相較之下,「衣帶漸寬終不悔」可以只是努力得廢寢忘餐的結果,未必涉及甚麼感情 (努力可以只是基於功利的考慮),而且漸寬的衣帶也不會有很多人留意。
王國維在討論三境界時,心目中的學人應該都是有能力和肯努力的,否則可以斷定他們不能達致第三境界。既是有能力和肯努力的學人,達致第二境界時,學問已有小成;以這小成的學問,如果不只是「衣帶漸寬終不悔」,並同時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形象便吸引人,便容易得到人仰慕
(即我們現在說的有「粉絲」),於是成名、甚至被視為自成一家了。說「即可名世成家」,也許有點誇張,卻非全無道理。
王國維所處的清末民初,已有不少主要以形象吸引人的學人,他那今不如古的慨嘆,不難理解。至於現在,可說形象比一切都重要,不必真的「為伊消得人憔悴」,只要能製造到這個形象
(或其他吸引人的學者形象) ,「即可名世成家」矣。我們這時代,浪得虛名的人實在太多了,豈今不古耶!
20160713
論器識
「器識」一詞,有些字典的解釋是「器量和見識」或「器度和見識」。器量
(或器度) 是容人之量,胸襟廣闊、不小眉小眼、不小器記仇,便是有器量;見識,就是見聞和學識了。我問過一些朋友,他們也是這樣理解「器識」。然而,我還是有一個疑問:有器量未必有見識,有見識不一定有器量;器量跟見識有甚麼關係,以致會有「器識」這個複合詞?
今天偶翻《十力語要》,讀到熊十力這樣解釋「器識」:「能受而不匱之謂器,知本而不蔽之謂識。」(卷二,頁五二)
我不禁拍案叫絕!這樣解釋,「器」和「識」不只有關係,甚至是一事之兩面,熊十力也說「器識非二也」。可是,他接著寫了幾頁 (頁五二至五四) 來闡述,反而令意思模糊了;以下我只討論「能受而不匱之謂器,知本而不蔽之謂識」這兩句。
「器識」是指學習的狀態,這狀態有兩面,即器與識,互為因果。熊十力提到「昔人有言,士先器識而後文藝」,那是出自《新唐書‧裴行儉傳》:「士之致遠,
先器識, 後文藝。」由此可見,「器識」的確是就學習而言。這裏說的「文藝」,可以引申到一切知識技能;「先器識, 後文藝」的意思就是要先處於「器識」的狀態,那樣去學習知識技能,才能夠「致遠」,不斷更上層樓,望盡天涯路。
處於這種學習狀態,就好像是一個容器,這個容器「能受而不匱」,意思不是能夠容納無窮的知識,因為沒有人能夠做到這樣;我認為「能受」的意思是思想開明
(即英文說的 open-minded) ,而「不匱」指的是求知慾。這種學習狀態的另一面是「知本而不蔽」,即不為偏見所蔽,能分清事物的本末輕重,不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那麼,「器識非二也」,器和識可以互為因果,便不難理解了。
這樣理解「器識」,還有一個佐證。顧炎武《與人書》有這幾句:『《宋史》言,劉忠肅每戒子弟曰:「士當以器識爲先,一命爲文人,無足觀矣。」僕自一讀此言,便絕應酬文字,所以養其器識而不墮於文人也。』寫應酬文字的「文人」,只知因循,著眼於雕琢文字;如果是賣文的,就更容易寫些媚俗和嘩眾取寵的東西
--- 這都是有器識的人自然而然不會做的。
有些人學歷很高,包括一些博士、教授、學者、作家,雖然專門知識豐富,卻沒有器識;有知識而沒器識,未能「致遠」,思想便容易僵化,甚至自高自大,曰天小者,其所見小也。這樣的人我也認識幾個,其中有很聰明的,也有用心鑽研學問的,但始終流於格局狹小而不自知,未免可惜。
20160708
好書 • 壞書 • 寫書
對我來說,世上最價廉物美的東西,莫過於一本好書。在美國,平裝書的售價一般是十五美元左右,香港出版的中文書價錢更平,很多都在一百港元以下;區區小數,吃一頓較像樣的晚餐還不夠,卻可以換來作者精心研究、窮思苦索、馳騁想像、嘔心瀝血的成果,不是太便宜了嗎?
要強調的是,我指的只是好書;壞書,送我也不要。年青時看書較濫,有時不慎買了看了,才發覺是壞書,悔之已晚。往後我選書越來越嚴,發展到除非口碑極好或有識見甚高的人推薦,否則不會買不會看;這樣做不只是因為不想浪費金錢和時間,還因為決心要抵制壞書
(雖然很可能只有心理上的滿足而無實際的效果)。
事實上,壞書遠比好書多。由於出版的技術改善和成本降低,現在出書太容易了,尤其是有名氣的人,就算寫的是垃圾,也會有出版社願意出版,因為不少讀者會慕名買書,較容易封蝕本門。於是壞書越出越多,好書成了極少數,像是在垃圾堆裏掩藏著的寶物。
以上是從讀者的角度看。從作者的角度看,用心寫書並決定出版的作者,大概很少會認為自己的書寫得很差,因為想到所花的心力之大,自然難免將作品美化。此外,即使是壞書,作者很少是存心把書寫壞的,不過眼高手低,就算全力以赴、苦心經營,結果還是差劣,可說是善意寫壞書。
每個作者都應該有這個自我提醒:「我寫的書可能沒有自己認為的那麼好。」有了這個提醒,便較容易接受到批評,亦不會那麼熱切期望得到讀者的讚賞。寫作,是為了滿足創作意欲和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寫作而成書,如果暢銷,能賺點錢,當然有滿足感和實際益處;然而,暢銷的書始終是少數,身為作者,著書不為稻粱謀,但單是那出版了的書放在掌上沉甸甸的、有點自己的精神化成實體的感覺,已能提供頗大的滿足感。
我和劉創馥合著的《宗哲對話錄》終於出版了,早兩天創馥傳來幾張他拍的照片,原來書剛印好,他從出版社取得兩本,便趕忙拍照給我看,並說:「很開心!」我手上還未有書,不能感到「書放在掌上沉甸甸的」,但看見照片,竟也有點「自己的精神化成實體的感覺」,真奇妙!
(劉創馥攝)
20160703
偷閒 • 消閒 • 悠閒
現代人,尤其是住在大城市的,生活節奏快,工作和事務繁忙,經常處於緊張狀態,因此特別珍惜閒暇。在這個情況下,閒就是忙的反面;有趣的是,從文字學來分析「閒」字,也可以看到這個對比。根據《說文解字》,「閒」的意思是「𨻶」,這是個會意字,段玉裁的注曰:「門有縫而月光可入。」閒暇,好比門縫之中透入的月光,不會太多,但只要門沒有緊閉,就算透入的月光微弱,總不至於完全黑暗;忙得不可開交的人,沒有閒暇,就像被困在緊閉的門後黑暗的房間,見不到半點月光。
中文有「忙裏偷閒」這成語,其中的「偷」字很能表達忙碌的現代人對閒暇的一種普遍態度
--- 閒暇難得,要「偷」回來才有、或才會多一些。這個「偷」字當然沒有非法或不正當的意思,指的是例行或慣常以外的做法;如果忙碌是例行或慣常的,那麼,要得到閒暇,便得破例或不依慣常,那就可稱為「偷閒」了。對閒暇有這種態度的人很自然會覺得閒暇本身就是一種享受,不必理會其中的活動是甚麼,甚至沒有活動也行,總之不忙就好了。那些厭惡自己的工作、只是為了賺錢維生而極度忙碌的人,最需要偷閒,也最容易覺得閒暇本身已是一種享受。
然而,閒的反面不必是忙,可以只是工作,不管忙碌與否
--- 沒有工作就是閒。這樣的閒,是不需要偷的,例如賦閒在家或大富大貴毋須工作的人,閒暇太多,根本沒有偷閒這回事。這些人要做的,不是偷閒,而是消閒;他們要盡量消耗閒暇,否則便會悶死了。當然,賦閒在家或大富大貴的人是極少數,另一類需要消閒的人是有工作卻不忙碌,或工作時間特別短,比一般人多些閒暇。
閒暇多了,便不稀罕;沒有忙碌的工作跟閒暇對比,便不容易覺得閒暇本身就是一種享受。因此,需要消閒的人是否在閒暇的活動中得到樂趣,往往要看那是甚麼活動和活動時是甚麼心態。清代李漁在《閒情偶寄》〈聽琴觀棋〉一節舉了以下例子:「奕棋盡可消閒,似難借以行樂;彈琴實堪養性,未易執此求歡。」他的解釋是彈琴要正襟危坐、端正嚴肅,下棋則要嚴陣以待,而且計較輸贏,令人難以放鬆;因此,彈琴奕棋只能消閒,雖然勝過沉悶,但談不上是享受閒暇。
李漁對彈琴奕棋的看法也許有點偏頗,因為有些人在彈琴或下棋時可以放鬆,樂在其中;不過,他認為享受閒暇的必要條件是放鬆,則顯然是說對了。那些忙裏偷閒的人覺得閒暇本身就是一種享受,是因為忙碌的工作令他們在閒暇中自然放鬆,放鬆已是享受了。在閒暇中放鬆身心,這是一種狀態,有一個恰當的形容詞:「悠閒」。其實,悠閒這個狀態不一定要在閒暇中才能達到,有些境界高的人,在日常生活可以經常保持悠閒,就算是在工作中也能如此,在大城市的繁囂中,竟能生活出「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味道。這樣的人,也許根本不需要閒暇;我們這等境界遠遠不及者,只能寄望多一些閒暇,並同時培養不同的興趣,以便能盡量享受閒暇。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6年7月號)
20160701
與 Nussbaum 同車
美國著名哲學家
Martha Nussbaum 獲頒 2016年藝術及哲學京都獎 (Kyoto Prize in Arts and Philosophy) ,曾經獲獎的哲學家包括 Karl Popper、W.V. Quine、Paul Ricœur、Jürgen
Habermas、和 Charles Taylor,全都是 --- 用時下流行的說法 --- 大師級的哲學家;這是學術殊榮,Nussbaum 任教的芝加哥大學自然重視,發出新聞稿以示表揚。
Nussbaum
的著述不在我研究範圍,我只讀過她兩三本書,她的哲學成就,我沒有資格評論。不過,我和她多年前倒有過一面之緣,當過她的「司機」,車程約兩小時,期間當然有傾談,到現在我還記得部份談話內容,不如寫出來,以餉對
Nussbaum 這位哲學家特別有興趣的讀者。
那年,Nussbaum
是我校的 Presidential Scholar (即大學校長直接撥款,並以他的名義邀請來演講的學者) ,除了一個公開的演講,還安排了一些其他的學術交流活動。我還記得她的演講是關於
political emotions 的,但具體內容已忘記了。另一個我也有出席的活動是和音樂有關的,她到我們的人文學中心 (Humanities Center) 跟十多位人文學的教授討論「音樂中的情感」,還一起聽了馬勒《大地之歌》的第二樂章〈秋日孤客〉(Kathleen
Ferrier / Bruno Walter 版) 。那是頗奇妙的經驗:聚會的房間沒有音響設施,我們只是用一部普通的光碟播放機,聽一個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單聲道錄音,但喜歡古典音樂的
--- 尤其是當中的馬勒迷如我者 --- 都聽得十分陶醉,閉上眼睛享受這音樂之美,然後表達自己的感受和看法,討論得十分盡興。
Nussbaum
離開那天,本來是宗教研究系的一位同事負責送她到機場的,可是,那位同事臨時有事,他跟我相熟,於是急忙問我可否代勞。這樣的請求很難推卻,況且那天我有空,於是便答應了。Nussbaum
十分健談,那兩小時的車程一點也不難捱,雖未至於暢談甚歡,但也算是各抒己見、言之有物;到達機場時,我完全不覺得已過了兩小時之久。
我們幾乎沒有談哲學,只是在開始時討論了一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我只記得自己解釋了為何不喜歡柏拉圖的哲學,但她說甚麼我已忘記了。其餘時間我們幾乎全是談文學,最先討論的是托爾斯泰,我首先「自暴其短」說還未看《戰爭與和平》,然後我們談了一點《安娜
•卡列尼娜》,但主要討論的是《伊凡•伊里奇之死》。接著談了一點契訶夫和喬伊斯,但我看的遠不及她的多,所以只有陪談的份兒。最後是談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她大力推薦,說尤其欣賞詹姆斯的心理描寫,我卻說每次拿起詹姆斯的小說,看不了多少頁便看不下去,因為吃不消他那沉悶和彆扭的文字;Nussbaum
認為我應該有多一點的耐性,只要習慣了詹姆斯的文字,便能進入他那豐富的人情世界。也許她說得對,可惜我到今天仍然未能欣賞詹姆斯。
我有兩位朋友是
Nussbaum 在芝加哥大學的同事 (一位很熟,跟我一同編過一本書,另一位不那麼熟,是在柏克萊的師兄),他們當時都只是助理教授,想不到
Nussbaum 竟然主動談起兩人拿到 tenure 的機會!詳情不便說了,但可見 Nussbaum 說話有點隨便 --- 也可說是隨和,跟我這無名小輩,她盡可擺起「知名哲學家」的款,但她一點也沒有。